第三十八章 赵县君乔进黄柑子-《今古奇观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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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前日说我是偷香老手,今日看起来,你也象个老马泊六了。
“小童道:”好意替你计较,休得取笑!“
当下吴宣教拿出二十两零碎银两,付与小童,说道:“我须不认得宅上甚么人,烦你与我分派一分派,是必买他们尽皆口静方妙。”
小童道:“这个在我,不劳分付。
我先行一步,停当了众人,看个动静,即来约你同去。”
宣教道:“快着些个。”
小童先去了,吴宣教急拣时样济楚衣服,打扮得齐整,真个赛过潘安,强如宋玉,眼巴巴只等小童到来,即去行事。
正是:
罗绮层层称体裁,一心指望赴阳台。
巫山神女虽相待,云雨宁知到底谐?
说这宣教坐立不定,只想赴期。
须臾,小童已至,回复道:“众人多有了贿赂,如今一去,径达寝室,毫无阻碍了。”
宣教不胜欢喜,整一整巾帻,洒一洒衣裳,随着小童,便走过了对门,不由中堂,在旁边一条弄里转了一两个湾曲,已到卧房之前。
只见赵县君懒梳妆模样,早立在帘儿下等候。
见了宣教,满面堆下笑来,全不比日前的庄严了。
开口道:“请官人房里坐地。”
一个丫环掀起门帘,县君先走了进房,宣教随后入来。
只是房里摆设得精致,炉中香烟馥郁,案上酒肴齐列。
宣教此时荡了三魂,失了六魄,不知该怎么样好,只得低声柔语道:“小子有何德能,过蒙县君青盼如此?”
县君道:“一向承蒙厚情,今良宵无事,不揣特请官人清话片晌,别无他说。”
宣教道:“小子客居旅邸,县君独守清闺,果然两处寂寥,每遇良宵,不胜怀想。
前蒙青丝之惠,小子紧系怀袖,胜如贴肉。
今蒙宠召,小子所望,岂在酒食之类哉?”
县君微笑道:“休说闲话,且自饮酒。”
宣教只得坐了,县君命丫环一面斟下热酒,自己举杯奉陪。
宣教三杯酒落肚,这点热团团兴儿直从脚跟下冒出天庭来,那里按纳得住?
面孔红了又白,白了又红,箸子也倒拿了,酒盏也泼翻了,手脚都忙乱起来,觑个丫环走了去,连忙走过县君这边来,跪下道:“县君可怜见,急救小子性命则个!”
县君一把扶起道:“且休性急!妾亦非无心者,自前日博柑之日,便觉钟情于子。
但礼法所拘,不敢自逞。
今日久情深,清夜思动,愈难禁制,冒礼忘嫌,愿得亲近。
既到此地,决不教你空回去了。
略等人静后,从容同就枕席便了。”
宣教道:“我的亲亲的娘!既有这等好意,早赐一刻之欢,也是好的。
叫小子如何忍耐得住?”
县君笑道:“怎恁地馋得紧?”
即唤丫环们快来收拾,未及一半,只听得外面喧嚷,似有人喊马嘶之声,渐渐近前堂来了。
宣教方在神魂荡之际,恰象身子不是自己的,虽然听得有些诧异,没工夫得疑虑别的,还只一味痴想。
忽然一个丫环慌慌忙忙撞进房来,气喘喘的道:“官人回来了!官人回来了!”
县君大惊失色道:“如何是好?
快快收拾过了桌上的!”
即忙自己帮着搬得桌上罄净。
宣教此时任是奢遮胆大的,不由得不慌张起来,道:“我却躲在那里去?”
县君也着了忙道:“外边是去不及了。”
引着宣教的手,指着床底下道:“权躲在里面去,勿得做声!”
宣教思量走了出去便好,又恐不认得门路,撞着了人,左右看着房中,却别无躲处,一是慌促,没计奈何,只得依着县君说话,望着床底一钻,顾不得甚么尘灰龌龊。
且喜床底宽阔,战陡陡的蹲在里头,不敢喘气。
一眼偷觑着外边,那暗处望明处,却见得备细。
看那赵大夫大踏步走进房来,口里道:“这一去不觉好久,家里没事么?”
县君着了忙的,口里牙齿捉对儿厮打着,回言道:“家……家……家里没事。
你……你……你如何今日
才来?
“大夫道:”家里莫非有甚事故么?
如何见了我举动慌张,语言失措,做这等一个模样?
“县君道:”没……没……没甚事故。
“大夫对着丫环问道:”县君却是怎的?
“丫环道:”果……果……果然没有甚么怎……怎……怎的。
“宣教在床下着急,恨不得替了县君、丫环的说话,只是不敢爬出来。
大夫迟疑了一回道:”好诧异!好诧异!“县君按定了性儿,才说得话儿囫囵,重复问道:”今日在那里起身?
怎夜间到此?
“大夫道:”我离家多日,放心不下。
今因有事在婺州,在此便道暂归来一看,明日就要起身过江的。
“宣教听得此言,惊中有喜,恨不得天也许下了半边,道:”原来还要出去,却是我的造化也!“县君又问道:”可曾用过晚饭?
“大夫道:”晚饭已在船上吃过,只要取些热水来洗脚。
“县君即命丫环安好了足盆,厨下去取热水来倾在里头了。
大夫便脱了外衣,坐在盆间,大肆浇洗,浇洗了多时,泼得水流满地,一直淌进床下来。
因是地板房子,铺床处压得重了,地板必定低些,做了下流之处。
那宣教正蹲在里头,身上穿着齐整衣服,起初一时极了,顾不得惹了灰尘,钻了进去。
而今又见水流来了,恐怕污了衣服,不觉的把袖子东收西敛来避那些龌龊水,未免有些蟋蟋洬洬之声。
大夫道:”奇怪!床底下是甚么响?
敢是蛇鼠之类,可拿灯烛来照照。
“丫环未及答应,大夫急急揩抹干净,即伸手桌子上去取烛台过来,捏在手中,向床底下一看。
不看时万事全休,这一看,好似霸王初入核心内,张飞刚到灞陵桥。
大夫大吼一声道:”这是个甚么鸟人?
躲在这底下?
“县君支吾道:”敢是个贼?
“大夫一把将宣教拖出来道:”你看!难道有这样齐整的贼?
怪道方才见吾慌张,元来你在家养奸夫!我去得几时,你就是这等羞辱门户!“先是一掌打去,把县君打个满天星,县君啼哭起来。
大夫喝教众奴仆都来,此时小童也只得随着众人行止。
大夫叫将宣教四马攒蹄,捆做一团,声言道:”今夜且与我送去厢里吊着,明因临安府推向去!“大夫又将一条绳来,亲自动手也把县君缚住道:”你这淫妇,也不与你干休!“县君只是哭,不敢回答一言。
大夫道:”好恼!好恼!且暖酒来我吃着消闷!“从人丫环们多慌了,急去灶上撮哄些嘎饭,烫了热酒拿来。
大夫取个大瓯,一头吃,一头骂。
又取过纸笔,写下状词,一边写,一边吃酒。
吃得不少了,不觉懵懵睡去。
县君悄悄对宣教道:”今日之事固是我误了官人,也是官人先有意向我,谁知随手事败。
若是到官,两个都不好了,为之奈何?
“宣教道:”多蒙县君好意相招,未曾沾得半点恩惠。
今事著败露,我这一官只当断送在你这冤家手里了。
“县君道:”没奈何了,官人只是下些小心求告他,他也是心软的人,求告得转的。
“
正说之间,大夫醒来,口里又喃喃的骂道:“小的们打起火把,快将这贼弟子孩儿送到厢里去!”
众人答应一声,齐来动手。
宣教着了急,喊道:“大夫息怒,容小子一言。
小子不才,为宣教郎,因赴吏部磨勘,寓居府上对门。
蒙县君青盼,往来虽久,实未曾分毫犯着玉体。
今若到公府,罪犯有限,只是这官职有累。
望乞高抬贵手,饶过小子,穿小子拜纳微礼,赎此罪过罢!”
大夫笑道:“我是个宦门,把妻子来换钱么?”
宣教道:“今日便坏了小子微官,与君何益?
不若等小子纳些钱物,实为两便。
小子亦不敢轻,即当奉送五百千过来。”
大夫道:“如此口轻!你一个官,我一个妻子,只值得五百平么?”
宣教听见论量多少,便道是好处的事了,满口许道:“便再加一倍,凑做千缗罢。”
大夫还只是摇头。
县君在旁哭道:“我为买这官人的珠翠,约他来议价,实是我的不是。
谁知撞着你来捉破了。
我原不曾点污,今若拿这官人到官,必然扳下我来,我也免不得到官对理,出乖露丑,也是你的门面不雅。
不如你看日前夫妻之面,宽恕了我,放了这官人罢!”
大夫冷笑道:“难道不曾点污?”
众从人与丫环们先前是小童贿赂过的,多来磕头讨饶道:“其实此人不曾犯着县君,只是暮夜不该来此,他既情愿出钱赎罪,官人罚他重些,放他去罢。
一来免累此人官职,二来免致县君出丑,实为两便。”
县君又哭道:“你若不依我,只是寻个死路罢了!”
大夫默然了一晌,指着县君道:“只为要保全你这淫妇,要我忍这样赃污!”
小童忙撺到宣教耳边厢低言道:“有了口风了,快快添多些,收拾这事罢。”
宣教道:“钱财好处,放绑要紧。
手脚多麻木了。”
大夫道:“要我饶你,须得二千缗钱,还只是买那官做。
羞辱我门庭之事,只当不曾提起,便宜得多了。”
宣教连声道:“就依着是二千缗,好处!好处!”
大夫便喝从人,教且松了他的手。
小童急忙走去把索子头解开,松出两只手来。
大夫叫将纸墨笔砚拿过来、放在宣教面前、叫他写个不愿经官的招状。
宣教只得写道:“吏部候勘宣教郎吴某,只因不会闯入赵大夫内室,不愿经官,情甘出钱二千贯赎罪,并无词说。
私供是实。”
赵大夫取来看过,要他押了个字。
便叫放了他绑缚,只把脖子拴了,叫几个方才随来家的戴大帽、穿一撒的家人,押了过对门来,取足这二千缗钱。
此时亦有半夜光景,宣教下处几个手下人已是都睡熟了。
这些赵家人个个如狼似虎,见了好东西便抢,珠玉犀象之类,狼藉了不知多少,这多是二千缗外加添的。
吴宣教足足取勾了二千数目,分外又把些零碎银两送与众家人,做了东道钱。
众人方才住手,赍了东西,仍同了宣教,押至家主面前交割明白。
大夫看过了东西,还指着宣教道:“便宜了这弟子孩儿!”
喝叫:“打出去!”
宣教抱头鼠窜走归下处,下处店家灯尚未熄。
宣教也不敢把这事对主人说,讨了个火,点在房里了,坐了一回,惊心方定,无聊无赖,叫起个小厮来,烫些热酒,且图解闷。
一边吃,一边想道:“用了这几时工夫,才得这个机会,再差一会儿也到手了,谁想却如此不偶,反费了许多钱财!”
又自解道:“还算造化哩。
若不是赵县君哭告,众人拜求,弄得到当官,我这官做不成了。
只是县君如此厚情厚德,又为我如此受辱。
他家大夫说明日就出去的,这倒还好个机会,只怕有了这番事体,明日就使不在家,是必分外防守,未必如前日之便了。
不知今生到底能勾相傍否?”
心口相问,不觉潸然泪下,郁抑不快,呵欠上来,也不脱衣服,倒头便睡。
只因辛苦了大半夜,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晌午,方才醒来。
走出店中,举目看去,对门赵家门也不关,帘子也不见了。
一望进去,直看到里头,内外洞然,不见一人。
他还怀着昨夜鬼胎,不敢自进去,悄悄叫个小厮,一步一步挨到里头探听。
直到内房左右看过,并无一个人走动踪影。
只见几间空房,连家伙什物一件也不见了。
出来回复了宣教。
宣教忖道:“他原说今日要到外头去,恐怕出去了我又来走动,所以连家眷带去了。
只是如何搬得这等罄净?
难道再不回来住了?
其间必有缘故。”
试问问左右邻人,才晓得这赵家也是那里搬来的,住得不十分长久。
这房子也只是赁下的,除非已宅。
是用着美人之局,扎了火囤去了。
宣教浑如做了一个大梦一般,闷闷不乐,且到丁惜惜家里消遣一消遣。
惜惜接着宣教,笑容可掬道:“甚好风吹得贵人到此?”
连忙置酒相待。
饮酒中间,宣教频频的叹气。
惜惜道:“你向来有了心上人,把我冷落了多时。
今日既承不弃到此,如何只是嗟叹,象有甚不乐之处?”
宣教正是事在心头,巴不得对人告诉,只是把如何对门作寓,如何与赵县君往来,如何约去私期,却被丈夫归来拿住,将钱买得脱身,备细说了一遍。
惜惜大笑道:“你枉用痴心,落了人的圈套了。
你前日早对我说,我敢也先点破你,不着他道儿也不见得。
我那年有一伙光棍将我包到扬州去,也假了商人的爱妾,扎了一个少年子弟千金,这把戏我也曾弄过的。
如今你心爱的县君,又不知是那一家歪刺货也!你前日瞒得我好,撇得我好,也教你受些业报。”
宣教满脸羞惭,懊恨无已。
丁惜惜又只顾把说话盘问,见说道身畔所有剩得不多,行院家本色,就不十分亲热得紧了。
宣教也觉怏怏,住了一两晚,走了出来。
满城中打听,再无一些消息。
看看盘费不勾用了,等不得吏部改秩,急急走回故乡。
亲眷朋友晓得这事的,把来做了笑柄。
宣教常时忽忽如有所失,感了一场缠绵之疾,竟不及调官而终。
可怜吴宣教一个好前程,惹着了这一些魔头,不自尊重,被人弄得不尴不尬,没个收场如此。
奉劝人家子弟,血气未定贪淫好色、不守本分不知利害的,宜以此为鉴!诗云:
一脔肉味不曾尝,已遣缠头罄橐装。
尽道陷人无底洞,谁知洞口赚刘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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