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-《今古奇观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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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二弟拆开看之,书曰:“匹夫而膺辟召,仕宦而至九卿,此亦人生之极荣也。

    二疏有言:”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。

    ‘既无出类拔萃之才,宜急流勇退,以避贤路。

    “晏、普得书,即日同上疏辞官,天子不许。

    疏三上,天子问宰相宋均,道:”许晏、许普壮年入仕,备位九卿,朕待之不薄,而屡屡求退,何也?

    “宋均奏道:”晏、普兄弟二人,天性孝友。

    今许武久居林下,而晏、普并驾天衢,其心或有未安。

    “天子道:”朕并召许武,使兄弟三人同朝辅政何如?

    “宋均道:臣察晏、普之意,出于至诚。

    陛下不若姑从所请,以遂其高。

    异日更下诏征之,或先朝故事,就近与一大郡,以展其未尽之才,因使便道归省,则陛下好贤之诚,与晏、普友爱之义,两得之矣。”

    天子准奏,即拜许晏为丹阳郡太守,许普为吴郡太守,各赐黄金二十斤,宽假三月,以尽兄弟之情。

    许晏、许普谢恩辞朝,公卿俱出郭,到十里长亭,相饯而别。

    晏、普二人星夜回到阳羡,拜见了哥哥,将朝廷所赐黄金,尽数献出。

    许武道:“这是圣上恩赐,吾何敢当!”

    教二弟各自收去。

    次日,许武备下三牲祭礼,率领二弟到父母坟茔,拜奠了毕,随即设宴遍召里中父老。

    许氏三兄弟都做了大官,虽然他不以富贵骄人,自然声势赫奕。

    闻他呼唤,尚不敢不来,况且加个请字。

    那时众父老来得愈加整齐。

    许武手捧酒卮,亲自劝酒。

    众人都道:“长文公与二哥、三哥接风之酒,老汉辈安敢僭先!”

    比时风俗淳厚,乡党序齿,许武出仕已久,还叫一句“长文公”。

    那两个兄弟,又下一辈子,虽是九卿之贵,乡尊故旧,依旧称“哥”。

    许武道:“下官此席,专屈请乡亲下降,有句肺腑之言奉告。

    必须满饮三杯,方敢奉闻。”

    众人被劝,只得吃了。

    许武教两个兄弟次第把盏,各敬一杯。

    众人饮罢,齐声道:“老汉辈承贤昆玉厚爱,借花献佛,也要奉敬。”

    许武等三人,亦各饮讫。

    众人道:“适才长文公所论金玉之言,老汉辈拱听已久,愿得示下。”

    许武叠两个指头,说将出来。

    言无数句,使听者毛骨耸然。

    正是:斥鷃不知大鹏,河伯不知海若。

    圣贤一段苦心,庸夫岂能测度。

    许武当时未曾开谈,先流下泪来。

    吓得众人惊惶无措,两个兄弟慌忙跪下,问道:“哥哥何故悲伤?”

    许武道:“我的心事,藏之数年,今日不得不言。”

    指着宴、普道:“只因为你两个名誉未成,使我作违心之事,冒不韪之名,有玷于祖宗,贻笑于乡里,所以流泪。”

    遂取出一卷册籍,把与众人观看。

    原来是田地屋宅及历年收敛米粟布帛之数。

    众人还未晓其意。

    许武又道:“我当初教育两个兄弟,原要他立身修道,扬名显亲。

    不想我虚名早著,遂先显达。

    二弟在家,躬耕力学,不得州郡征辟。

    我欲效古人祁大夫,内举不避亲,诚恐不知二弟之学行者,说他因兄而得官,误了终身名节。

    我故倡为析居之议,将大宅良田,强奴巧婢,悉据为已有。

    度吾弟素敦爱敬,决不争竞。

    吾暂冒贪饕之迹,吾弟方有廉让之名。

    果蒙乡里公评,荣膺征聘。

    今位列公卿,官常无玷,吾志已遂矣。

    这些田房奴婢都是公共之物,吾岂可一人独享?

    这几年以来所收米谷布帛,分毫不敢妄用,尽数工载在那册籍上。

    今日交付二弟,表为兄的向来心迹,也教众乡尊得知。”

    众父老到此,方知许武先年析产一片苦心,自愧见识低微,不能窥测,齐声称叹不已。

    只有许晏、许普哭倒在地,道:“做兄弟的蒙哥哥教训成人,侥幸得有今日。

    谁知哥哥如此用心!是弟辈不肖,不能自致青云之上,有累兄长。

    今日若非兄长自说,弟辈都在梦中。

    兄长盛德,从古未有。

    只是弟辈不肖之罪,万分难赎。

    这些小家财原是兄长苦挣来的,合该兄长管业。

    弟辈衣食自足,不消兄长挂念。”

    许武道:“做哥的力田有年,颇知生殖。

    况且宦情已淡,便当老于耰锄,以终天年。

    二弟年富力强,方司民社,宜资庄产,以终廉节。”

    晏、普又道:“哥哥为弟而自污。

    弟辈既得名,又俗得利,是天下第一等贪夫了。

    不惟玷辱了祖宗,亦且玷辱了哥哥。

    万望哥哥收回册籍,聊减弟辈万一之罪!”

    众父老见他兄弟三人交相推让,你不收,我不受,一齐向前劝道:“贤昆玉所言,都则一般道理。

    长文公若独得了这田产,不见得向来成全两位这一段苦心。

    两位若径受了,又负了令兄长文公这一段美意。

    依老汉辈愚见,宜作三股均分,无厚无薄,这才见兄友弟恭,各尽其道。”

    他三个兀自你推我让。

    那父老中有前番那几个刚直的,挺身向前,厉声说道:“吾等适才分处,甚得中正之道。

    若再推逊,便是矫情沽誉了。

    把这册籍来,待老汉与你分剖!”

    许武弟兄三人更不敢多言,只得凭他主张。

    当时将田产配搭,三股分开,各自管业。

    中间大宅,仍旧许武居住。

    左右屋宇窄狭,以所在栗帛之数补偿晏、普,他日自行改造,其僮婢亦皆分派。

    众父老都称为公平,许武等三人施礼作谢,邀入正席饮酒,尽欢而散。

    许武心中终以前番析产之事为歉,欲将所得良田之半,立为义庄,以赡乡里。

    许晏、许普闻知,亦各出已产相助。

    里中人人叹服。

    又传出几句口号来,道是:“真孝廉,惟许武;谁继之?

    晏与普。

    弟不争,兄不取。

    作义庄,赡乡里。

    呜呼孝廉谁可比!”

    晏、普感兄之义,又将朝廷所赐黄金大市牛酒,日日邀里中父老与哥哥会饮。

    如此三月,假期已满,晏、普不忍与哥哥分别,各要纳还官诰。

    许武再三劝谕,责以大义,二人只得听从,各携妻小赴任。

    却说里中父老,将许武一门孝弟之事,备细申闻郡县,郡县为之奏闻。

    圣旨命有司旌表其门,称其里为孝弟里。

    后来三公九卿,交章荐许武德行绝伦,不宜逸之田野,累诏起用,许武只不奉诏。

    有人问其缘故。

    许武道:“两弟在朝居位之时,吾曾讽以知足知止。

    我若今日复出应诏,是自食其言了。

    况方今朝廷之上,是非相激,势利相倾,恐非缙绅之福,不如躬耕乐道之为愈耳!”

    人皆服其高见。

    再说晏、普到任,守其乃兄之教,各以清节自励,大有政声。

    后闻其兄高致,不肯出山。

    弟兄相约,各将印绶纳还,奔回田里,目奉其兄为山水之游,尽老百年而终。

    许氏子孙昌茂,累代衣冠不绝,至今称为“孝弟许家”云。

    后人作歌叹道:“今人兄弟多分产,古人兄弟亦分产。

    古人分产成弟名,今人分产但器争。

    古人自污为孝义,今人自污争微利。

    孝义名高身并荣,微利相争家共倾。

    安得尽居孝弟里,却把阋墙人愧死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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