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-《今古奇观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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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张婆在家中,先凑足了二十两身价,随即到县取知县相公钧帖,到库上兑了五十两银子。

    来到贾家,把这两项银子交付与贾婆,分疏得明明白白。

    贾婆都收下了。

    少顷,县中差两名皂隶,两个轿夫,抬着一顶小轿,到贾家门首停下。

    贾家初时都不通月香晓得,临期竟打发他上轿。

    月香正不知教他那里去,和养娘两个,叫天叫地,放声大哭。

    贾婆不管三七二十一,和张婆两个,你一推,我一掇,掇他出了大门。

    张婆方才说明:“小娘子不要啼哭了!你家主母将你卖与本县知县相公处,做小姐的陪嫁。

    此去好不富贵。

    官府衙门不是耍处,事到其间,哭也无益!”

    月香只得收泪,上轿而去。

    轿夫抬进后堂,月香见了钟离公,还只万福。

    张婆在旁道:“这就是老爷了,须下个大礼。”

    月香只得磕头,立起身来,不觉泪珠满面。

    张婆教他拭干了泪眼,引入私衙,见了夫人和瑞枝小姐。

    问其小名,对以“月香”。

    夫人道:“好个‘月香’二字!不必更改,就发他伏侍小姐。”

    钟离公厚赏张婆,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可怜宦室娇香女,权作闺中使令人。

    张婆出衙,已是酉牌时分。

    再到贾家,只见那养娘正思想小姐,在厨下痛哭。

    贾婆对他说道:“我今把你嫁与张妈妈的外甥,一夫一妇,比月香到胜几分,莫要悲伤了!”

    张婆也劝慰了一番。

    赵二在混堂内洗了个净浴,打扮得帽儿光光,衣衫簇簇,自家提了一灯笼前来接亲。

    张婆就教养娘拜别了贾婆,那养娘原是个大脚,张婆扶着步行到家,与外甥成亲。

    话休絮烦。

    再说月香小姐,自那日进了钟离相公衙内,次日,夫人分付新来婢子,将中堂打扫。

    月香领命,携帚而去。

    钟离公梳洗已毕,打点早衙理事,步出中堂。

    只见新来婢子呆呆的把着一把扫帚,立于庭中。

    钟离公暗暗称怪,悄地上前看时,原来庭中有一个土穴,月香对了那穴,汪汪流泪。

    钟离公不解其故,走入中堂,唤月香上来,问其缘故。

    月香愈加哀泣,口称不敢。

    钟离公再三诘问,月香方才收泪而言道:“贱妾幼时,父亲曾于此地教妾蹴球为戏,误落球于此穴。

    父亲问妾道:”你可有计较,使球自出于穴,不须拾耳?

    ‘贱妾答云:“有计。

    ’即遣养娘取水灌之,水满球浮,自出穴外。

    父亲谓妾聪明,不胜之喜。

    今虽年久,尚然记忆。

    睹物伤情,不觉哀泣。

    愿相公俯赐矜怜,勿加罪责。”

    钟离公大惊道:“汝父姓甚名谁?

    你幼时如何得到此地?

    须细细说与我知。”

    月香道:“妾父姓石,名璧,六年前在此作县尹。

    只为天火烧仓,朝廷将父革职,勒令倍偿,父亲病郁而死,有司将妾和养娘官卖到本县贾公家。

    贾公向被冤系,感我父活命之恩,故将贱妾甚相看待,抚养至今。

    因贾公出外为商,其妻不能相容,将妾转卖于此。

    只此实情,并无欺隐。”

    今朝诉出衷肠事,铁石人知也泪垂。

    钟离公听罢,正是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:“我与石壁一般是个县尹,他只为遭时不幸,遇了天灾,亲生女儿就沦于下践。

    我若不闻不见,到也罢了。

    天教他到我衙里,我若不扶持他,同官体面何存?

    石公在九泉之下,以我为何如人!”

    当下请夫人上堂,就把月香的来历细细叙明。

    夫人道:“似这等说,他也是个县令之女,岂可贱婢相看。

    目今女孩儿嫁期又逼,相公何以处之?”

    钟离公道:“今后不要月香服役,可与女孩儿姊妹相称。

    下官自有处置。”

    即时修书一封,差人送到亲家高大尹处。

    高大尹拆书观看,原来是求宽嫁娶之期。

    书上写道:“婚男嫁女,虽父母之心,舍己成人,乃高明之事。

    近因小女出阁,预置媵婢月香。

    见其颜色端丽,举止安详,心窃异之。

    细访来历,乃知即两任前石县令之女。

    石公廉吏,因仓火失官丧躯,女亦官卖,转展售于寒家。

    同官之女,犹吾女也。

    此女年已及笄,不惟不可屈为媵婢,且不可使吾女先此女而嫁。

    仆今急为此女择婿,将以小女薄奁嫁之。

    令郎姻期,少待改卜,特此拜恳,伏惟请谅。

    钟离义顿首。”

    高大尹看了道:“原来如此!此长者之事,吾奈何使钟离公独擅其美!”

    即时回书云:“鸾凤之配,虽有佳期;狐兔之悲,岂无同志。

    在亲翁既以同官之女为女,在不佞宁不以亲翁之心为心?

    三复示言,令人悲恻。

    此女廉吏血胤,无惭阀阅。

    愿亲家即赐为儿妇,以践始期。

    令爱别选高门,庶几两便。

    昔蘧伯玉耻独为君子,仆今者愿分亲翁之谊。

    高原顿首。”

    使者将回书呈与钟离公看了。

    钟离公道:“高亲家愿娶孤女,虽然义举。

    但吾女他儿久已聘定,岂可更改?

    还是从容待我嫁了石家小姐,然后另备妆奁,以完吾女之事。”

    当下又写书一封,差人再达高亲家。

    高公开书读道:“娶无依之女,虽属高情;更已定之婚,终乖正道。

    小女与令郎,久谐风卜,准拟鸾鸣。

    在令郎停妻而娶妻,已违古礼,使小女舍婿而求婿,难免人非。

    请君三思,必从前议。

    义惶恐再拜。”

    高公读毕,叹道:“我一时思之不熟。

    今闻钟离公之言,惭愧无地。

    我如今有个两尽之道,使钟离公得行其志,而吾亦同享其名。

    万世而下,以为美谈。”

    即时复书云:“以女易女,仆之慕谊虽殷。

    停妻娶妻,君之引礼甚正。

    仆之次男高升,年方十七,尚未缔姻。

    令爱归我长儿,石女属我次子。

    佳儿佳妇,两对良姻。

    一死一生,千秋高谊。

    妆奁不须求备,时日且喜和同。

    伏冀俯从,不须改卜。

    原惶恐再拜。”

    钟离公得书,大喜道:“如此处分,方为双美。

    高公义气,真不愧古人,吾当拜其下风矣。”

    当下,即与夫人说知,将一副妆奁剖为两分,衣服首饰,稍稍增添。

    二女一般,并无厚薄。

    到十月望前两日,高公安排两乘花细轿,笙箫鼓吹,迎接两位新人。

    钟离公先发了嫁妆去后,随唤出瑞枝、月香两个女儿,教夫人分付他为妇之道。

    二女拜别而行。

    月香感念钟离公夫妇恩德,十分难舍,号哭上轿。

    一路趱行,自不必说。

    到了县中,恰好凑着吉日良时,两对小夫妻,如花如锦,拜堂合卺。

    高公夫妇欢喜无限。

    正是:

    百年好事从今定,一对姻缘天上来。

    再说钟离公,嫁女三日之后,夜间忽得一梦:梦见一位官人,幞头象简,立于面前,说道:“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。

    生前为此县大尹,因仓粮失火,赔偿无措,郁郁而亡。

    上帝察其清廉,悯其无罪,敕封吾为本县城隍之神。

    月香吾之爱女,蒙君高谊,拔之泥中,成其美眷,此乃阴德之事。

    吾已奏闻上帝。

    君命中本无子嗣,上帝以公行善,赐公一子,昌大其门。

    君当致身高位,安享遐龄。

    邻县高公与君同心,愿娶孤女,上帝嘉悦,亦赐二子高官厚禄,以酬其德。

    君当传与世人广行方便,切不可凌弱暴寡,利己损人。

    天道昭昭,纤毫洞察!”

    说罢,再拜。

    钟离公答拜起身,忽然踏了衣服前幅,跌上一交,猛然惊醒,乃是一梦。

    即时说与夫人知道,夫人亦嗟呀不已。

    待等天明,钟离公打轿到城隍庙中焚香作礼,捐出俸资百两,命道士重新庙宇,将此事勒碑,广谕众人。

    又将此梦备细写书报与高公知道。

    高公把书与两个儿子看了,各各惊讶。

    钟离夫人年过四十,忽然得孕生子,取名天赐。

    后来钟离义归宋,仕至龙图阁大学士,寿享九旬。

    子天赐,为大宋状元。

    高登、高升俱仕宋朝,官至卿宰。

    此是后话。

    且说贾昌在客中,不久回来,不见了月香小姐和那养娘。

    询知其故,与婆娘大闹几场。

    后来知得钟离相公将月香为女,一同小姐嫁与高门。

    贾昌无处用情,把银二十两,要赎养娘送还石小姐。

    那赵二恩爱夫妻,不忍分拆,情愿做一对投靠,张婆也禁他不住。

    贾昌领了赵二夫妻,直到德安县。

    禀知大尹高公,高公问了备细,进衙又问媳妇月香,所言相同。

    遂将赵二夫妻收留,以金帛厚酬贾昌,贾昌不受而归。

    从此贾昌恼恨老婆无义,立誓不与他相处。

    另招一婢,生下两男。

    此亦作善之报也!后人有诗叹云:

    人家嫁娶择高门,谁肯周全孤女婚?

    试看两公阴德报,皇天不负好心人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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