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滕大尹鬼断家私-《今古奇观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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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题梅氏母子回家,且说滕大尹放告已毕,退归私衙,取那一尺阔、三尺长的小轴看,是倪太守行乐图:一手抱个婴孩,一手指着地下。
推详了半日,想道:“这个婴孩就是倪善述,不消说了;那一手指地,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,替他出力么?”
又想道:“他既有亲笔分关,官府也难做主了。
他说轴中含藏哑谜,必然还有个道理。
若我断不出此事,枉自聪明一世。”
每日退堂,便将画图展玩,千思万想。
如此数日,只是不解。
也是这事合当明白,自然生出机会来。
一日午饭后,又去看那轴子。
丫环送茶来吃,将一手去接茶瓯,偶然失挫,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。
滕大尹放了茶瓯,走向阶前,双手扯开轴子,就日色晒干。
忽然,日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,滕知县心疑,揭开看时,乃是一幅字纸,托在画上,正是倪太守遗笔,上面写道:
老夫官居五马,寿逾八旬。
死在旦夕,亦无所恨。
但孽子善述年方周岁,急未成立。
嫡善继素缺孝友,日后恐为所戕。
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产,悉以授继。
惟左偏旧小屋,可分与述。
此屋虽小,室中左壁埋银五千,作五坛;右壁埋银五千,金一千,作六坛,可以准田园之额。
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,述儿奉酬白金三百两。
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。
年,月,日,花押。
原来这行乐图,是倪太守八十一岁上与小孩子做周岁时,预先做下的。
古人云知子莫若父,信不虚也。
滕大尹最有机变的人,看见开着许多金银,未免垂涎之意。
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,差人“密拿倪善继来见我,自有话说。”
却说倪善继独占家私,心满意足,日日在家中快乐。
忽见县差奉着手批拘唤,时刻不容停留。
善继推阻不得,只得相随到县。
正直大尹升堂理事,差人禀道:“倪善继已拿到了。”
大尹唤到案前,问道:“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?”
善继应道:“小人正是。”
大尹道:“你庶母梅氏有状告你,说你逐母逐弟,占产占房,此事真么?”
倪善继道:“庶弟善述在小人身边,从幼抚养大的。
近日他母子自要分居,小人并不曾逐他。
其家财一节,都是父亲临终亲笔分析定的,小人并不敢有违。”
大尹道:“你父亲亲笔在那里?”
善继道:“见在家中,容小人取来呈览。”
大尹道:“他状词内告有家财万贯,非同小可;遗笔真伪,也未可知。
念你是缙绅之后,且不难为你。
明日可唤齐梅氏母子,我亲到你家查阅家私。
若厚薄果然不均,自有公道,难以私情而论。”
喝教皂快押出善继,就去拘集梅氏母子,明日一同听审。
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,放他回家去讫,自往东庄拘人去了。
再说善继听见官府口气利害,好生惊恐。
论起家私,其实全未分析,单单持着父亲分关执照,千钧之力,须要亲族见证方好。
连夜将银两分送三党亲长,嘱托他次早都到家来。
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,求他同声相助。
这伙三党之亲自从倪太守亡后,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,岁时也不曾酒杯相及。
今日大块银子送来,正是闲时不烧香,急来抱佛脚,各各暗笑,落得受了买东西吃。
明日见官,旁观动静,再作区处。
时人有诗云:
休嫌庶母妄兴词,自是为兄意太私。
今日将银买三党,何如匹绢赠孤儿?
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,已知县主与他做主。
过了一夜,次日侵早,母子二人先到县中去见滕大尹。
大尹道:“怜你孤儿寡妇,自然该替你说法。
但闻得善继执得有亡父亲笔分关,这怎么处?”
梅氏道:“分关虽写得有,却是保全孩子之计,非出亡夫本心。
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数目,自然明白。”
大尹道:“常言道清官难断家事。
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,你也休做十分大望。”
梅氏谢道:“若得免于饥寒足矣,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郎乎?”
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:“先到善继家伺候。”
倪善继早已打扫厅堂,堂上设一把虎皮交椅,焚起一炉好香。
一面催请亲族:“早来守候。”
梅氏和善述到来,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,一一相见了,也不免说几句求情的话儿。
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,此时也不好发泄。
各各暗自打点见官的说话。
等不多时,只听得远远喝道之声,料是县主来了。
善继整顿衣帽迎接;亲族中,年长知事的,准备上前见官;其幼辈怕事的,都站在照壁背后张望,打探消耗。
只见一对对执事两班排立,后面青罗伞下,盖着有才有智的滕大尹。
到得倪家门首,执事跪下,么喝一声,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齐跪下来迎接。
门子喝声:“起去!”
轿夫停了五山屏风轿子,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轿来,将欲进门,忽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,口里应对,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。
众人都吃惊,看他做甚模样。
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,直到堂中。
连作数揖,口中叙许多寒温的言语。
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个恭,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,连忙转身,就拖一把交椅,朝北主位排下;又向空再三谦让,方才上坐。
众人看他见神见鬼的模样,不敢上前,都两旁站立呆看。
只见滕大尹在上坐拱揖,开谈道:“令夫人将家产事告到晚生手里,此事端的如何?”
说罢,便作倾听之状。
良久,乃摇首吐舌道:“长公子太不良了。”
静听一会,又自说道:“教次公子何以存活?”
停一会,又说道:“右偏小屋,有何活计?”
又连声道:“领教,领教。”
又停一时,说道:“这项也交付次公子?
晚生都领命了。”
少停又拱揖道:“晚生怎敢当此厚惠?”
推逊了多时,又道:“既承尊命恳切,晚生勉领,便给批照与次公子收执。”
乃起身,又连作数揖,口称:“晚生便去。”
众人都看得呆了。
只见滕大尹立起身来,东看西看,问道:“倪爷那里去了?”
门子禀道:“没见什么倪爷。”
滕大尹道“有些怪事?”
唤善继问道:“方才令尊老先生亲在门外相迎,与我对坐了,讲这半日说话,你们谅必都听见的。”
善继道:“小人不曾听见。”
滕大尹道:“方才长长的身儿,瘦瘦的脸儿,高颧骨,细眼睛,长眉大耳,朗朗的三牙须,银也似白的,纱帽皂靴,红袍金带,可是倪老先生模样么?”
唬得众人一身冷汗,都跪下道:“正是他生前模样。”
大尹道:“如何忽然不见了?
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,又东边旧存下一所小屋,可是有的?”
善继也不敢隐瞒,只得承认道:“有的。”
大尹道:“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,自有话说。”
众人见大尹半日自言自语,说得活龙活现,分明是倪太守模样,都信道倪太守真个出现了。
人人吐舌,个个惊心。
谁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言。
他是看了行乐图,照依小像说来,何曾有半句是真话!有诗为证:
圣贤自是空题目,惟有鬼神不敢触。
若非大尹假装词,逆子如何肯心服?
倪善继引路,众人随着大尹,来到东偏旧屋内。
这旧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时所居,自从造了大厅大堂,把旧屋空着,只做个仓厅,堆积些零碎米麦在内,留下一房家人。
看见大尹前后走了一遍,到正屋中坐下,向善继道:“你父亲果是有灵,家中事体,备细与我说了。
教我主张,这所旧宅子与善述,你意下如何?”
善继叩头道:“但凭恩台明断。”
大尹讨家私簿子细细看了,连声道:“也好个大家事。”
看到后面遗笔分关,大笑道:“你家老先生自家写定的,方才却又在我面前,说善继许多不是,这个老先儿也是没主意的。”
唤倪善继过来,“既然分关写定,这些田园帐目,一一给你,善述不许妄争。”
梅氏暗暗叫苦,方欲上前哀求。
只见大尹又道:“这旧屋判与善述,此屋中之所有,善继也不许妄争。”
善继想道:“这屋内破家破火,不直甚事。
便堆下些米麦,一月前都粜得七八了,存不多儿,我也勾便宜了。”
便连连答应道:“恩台所断极明。”
大尹道:“你两人一言为定,各无翻悔。
众人既是亲族,都来做个证见。
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:”此屋左壁下,埋银五千两,作五坛,当与次儿。
‘“善继不信,禀道:”若果然有此,即使万金,亦是兄弟的,小人并不敢争执。
“大尹道:”你就争执时,我也不准。
“便教手下讨锄头、铁锹等器,梅氏母子作眼,率领民壮,往东壁下掘开墙基,果然埋下五个大坛。
发起来时,坛中满满的,都是光银子。
把一坛银子上秤称时,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,刚刚一千两足数。
众人看见,无不惊讶。
善继益发信真了:”若非父亲阴灵出现,面诉县主,这个藏银,我们尚且不知,县主那里知道?
“只见滕大尹教把五坛银子一字儿摆在自家面前,又分付梅氏道:”右壁还有五坛,亦是五千之数。
更有一坛金子,方才倪老先生有命,送我作酬谢之意,我不敢当,他再三相强,我只得领了。
“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:”左壁五千,已出望外;若右壁更有,敢不依先人之命。
“大尹道:”我何以知之?
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说,想不是虚话。
“再教人发掘西壁,果然六个大坛,五坛是银,一坛是金。
善继看着许多黄白之物,眼里都放出火来,恨不得抢他一锭;只是有言在前,一字也不敢开口。
滕大尹写个照帖,给与善继为照,就将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。
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,一同叩头拜谢。
善继满肚不乐,也只得磕几个头,勉强说句”多谢恩台主张。
“大尹判几条封皮,将一坛金子封了,放在自己轿前,抬回衙内,落得受用。
众人都认道真个倪太守许下酬谢他的,反以为理之当然,那个敢道个”不“字。
这正叫做鹬蚌相持,渔人得利。
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,兄弟和睦,肯将家私平等分析,这千两黄金,弟兄大家该五百两,怎到得滕大尹之手?
白白里作成了别人,自己还讨得气闷,又加个不孝不弟之名。
千算万计,何曾算计得他人,只算计得自家而已!
闲话休题。
再说梅氏母子次日又到县拜谢滕大尹。
大尹已将行乐图取去遗笔,重新裱过,给还梅氏收领。
梅氏母子方悟行乐图上,一手指地,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银也。
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,一般置买田园,遂成富室。
后来善述娶妻,连生三子,读书成名。
倪氏门中,只有这一枝极盛。
善继两个儿子,都好游荡,家业耗废。
善继死后,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。
里中凡晓得倪家之事本末的,无不以为天报云。
诗曰:
从来天道有何私,堪笑倪郎心太痴;
忍以嫡兄欺庶母,却教死父算生儿。
轴中藏字非无意,壁下埋金属有司;
何似存些公道好,不生争竞不兴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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