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-《今古奇观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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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遇春大惊道:“此妇真有心人也。

    既系真情,不可相负。

    吾当代为足下谋之。”

    公子道:“倘得玉成,决不有负。”

    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,自出头各处去借贷。

    两日之内,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:“吾代为足下告债,非为足下,实怜杜十娘之情也。”

    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,喜从天降,笑逐颜开,欣欣然来见十娘。

    刚是第九日,还不足十日。

    十娘问道:“前日分毫难借,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?”

    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。

    十娘以手加额道:“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,柳君之力也。”

    两个欢天喜地,又在院中过了一晚。

    次日,十娘早起,对李甲道:“此银一交,便当随郎君去矣。

    舟车之类,合当预备。

    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,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。”

    公子正愁路费无出,但不敢开口,得银甚喜。

    说犹未了,鸨儿恰来敲门叫道:“媺儿,今日是第十日了。”

    公子闻叫,启户相延道:“承妈妈厚意,正欲相请。”

    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。

    鸨儿不料公子有银,嘿然变色,似有悔意。

    十娘道:“儿在妈妈家中八年,所致金帛,不下数千金矣。

    今日从良美事,又妈妈亲口所订,三百金不欠分毫,又不曾过期。

    倘若妈妈失信不许,郎君持银去,儿即刻自尽。

    恐那时人财两失,悔之无及也。”

    鸨儿无词以对,腹内筹画了半晌,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,说道:“事已至此,料留你不住了。

    只是你要去时,即今就去。

    平时穿戴衣饰之类,毫厘休想。”

    说罢,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,讨锁来就落了锁。

    此时九月天气,十娘才下床,尚未梳洗,随身旧衣,就拜了妈妈两拜。

    李公子也作了一揖。

    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,鲤鱼脱却金钩去,摆尾摇头再不来。

    公子教十娘:“且住片时,我去唤个小轿抬你,权往柳荣卿寓所去,再作道理。”

    十娘道:“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,理宜话别。

    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,不可不一谢也。”

    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。

    姊妹中惟谢月朗、徐素素与杜家相近,尤与十娘亲厚。

    十娘先到谢月朗家。

    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,惊问其故,十娘备述来因。

    又引李甲相见,十娘指月朗道:“前日路资,是此位姐姐所贷,郎君可致谢。”

    李甲连连作揖。

    月朗便教十娘梳洗,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。

    十娘梳洗已毕,谢、徐二美人各出所有,翠钿金钏、瑶簪宝珥、锦袖花裙、鸾带绣履,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,备酒作庆贺筵席。

    月朗让卧房与李甲、杜媺二人过宿。

    次日,又大排筵席,遍请院中姊妹。

    凡十娘相厚者,无不毕集。

    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。

    吹弹歌舞,各逞其长,务要尽欢,直饮至夜分。

    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。

    众姊妹道:“十姊为风流领袖,今从郎君去,我等相见无日。

    何日长行,姊妹们尚当奉送。”

    月朗道:“候有定期,小妹当来相报。

    但阿姊千里间关,同郎君远去,囊箧萧条,曾无约束,此乃吾等之事。

    当相与共谋之,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。”

    众姊妹各唯唯而散。

    是晚,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。

    至五鼓,十娘对公子道:“吾等此去,何处安身?

    郎君亦曾计议有定着否?”

    公子道:“老父盛怒之下,若知娶妓而归,必然加以不堪,反致相累。

    展转寻思,尚未有万全之策。”

    十娘道:“父子天性,岂能终绝。

    既然仓卒难犯,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。

    郎君先回,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,然后携妾于归,彼此安妥。”

    公子道:“此言甚当。”

    次日,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,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。

    杜十娘见了柳遇春,倒身下拜,谢其周全之德:“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。”

    遇春慌忙答礼:“十娘钟情所欢,不以贫篓易心,此乃女中豪杰,仆因风吹火,谅区区何足挂齿!”

    三人又饮了一日酒。

    次早,择了出行吉日,雇倩轿马停当。

    十娘又遣童儿寄信,别谢月朗。

    临行之际,只见肩舆纷纷而至,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。

    月朗道:“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,囊中消索,吾等甚不能忘情。

    今合具薄赆,十姊可检收,或长途空乏,亦可少助。”

    说罢,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,封锁甚固,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。

    十娘也不开看,也不推辞,但殷勤作谢而已。

    须臾,舆马齐集,仆夫催促起身。

    柳监生三杯别酒,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,各各垂泪而别。

    正是:

    他日重逢难预必,此时分手最堪怜。

    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,舍陆从舟,却好有瓜洲差使船转回之便,讲定船钱,包了舱口。

    比及下船时,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,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,如何就没了?

    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褴褛,银子到手,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,又制办了铺盖,剩来只勾轿马之费。

    公子正当愁闷,十娘道:“郎君勿忧,众姊妹合赠,必有所济。”

    乃取钥开箱。

    公子在旁自觉惭愧,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。

    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,道:“郎君可开看之。”

    公子提在手中,觉得沉重,启而观之,皆是白银,计数整五十两。

    十娘仍将箱子下锁,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。

    但对公子道:“承众姊妹高情,不惟途路不乏,即他日浮寓吴越间,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。”

    公子且惊且喜道:“若不遇恩卿,我李甲流落他乡,死无葬身之地矣!此情此德,白头不敢忘也。”

    自此每谈及往事,公子必感激流涕,十娘亦曲意抚慰,一路无话。

    不一日,行至瓜洲,大船停泊岸口。

    公子别雇了民船,安放行李。

    约明日清晨,剪江而渡。

    其时仲冬中旬,月明如水,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。

    公子道:“自出都门,困守一舱之中,四顾有人,未得畅语。

    今日独据一舟,更无避忌。

    且已离塞北,初近江南,宜开怀畅饮,以舒向来抑郁之气,恩卿以为何如?”

    十娘道:“妾久疏谈笑,亦有此心,郎君言及,足见同志耳。”

    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,与十娘铺毡并坐,传杯交盏。

    饮至半酣,公子执卮对十娘道:“恩卿妙音,六院推首。

    某相遇之初,每闻绝调,辄不禁神魂之飞动。

    心事多违,彼此郁郁,鸾鸣凤奏久矣不闻。

    今清江明月,深夜无人,肯为我一歌否?”

    十娘兴亦勃发,遂开喉咙顿嗓,取扇按拍,呜呜咽咽,歌出元人施君美《拜月亭》杂剧上“状元执盏与蝉娟”一曲,名《小桃红》。

    真个:声飞霄汉云皆驻,响入深泉鱼出游。

    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,名富,字善赍,徽州新安人氏,家资巨万,积祖扬州种盐。

    年方二十,也是南雍中朋友。

    生性风流,惯向青楼买笑,红粉追欢,若嘲风弄月,到是个轻薄的头儿。

    事有偶然,其夜亦泊舟瓜洲渡口,独酌无聊。

    忽听得歌声嘹亮,凤吟鸾吹,不足喻其美。

    起立船头,伫听半晌,方知声出邻舟。

    正欲相访,音响倏已寂然。

    乃遣仆者潜窥踪迹,访于舟人。

    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,并不知歌者来历。

    孙富想道:“此歌者必非良家,怎生得他一见?”

    展转寻思,通宵不寐。

    捱至五更,忽闻江风大作。

    及晓,彤云密布,狂雪飞舞。

    怎见得,有诗为证:“千山云树灭,万径人踪绝。

    扁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”

    因这风雪阻渡,舟不得开。

    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。

    孙富貂帽狐裘,推窗假作看雪。

    值十娘梳洗方毕,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,自泼盂中残水,粉容微露,却被孙富窥见了,果是国色天香。

    魂摇心荡,迎眸注目,等候再见一面,沓不可得。

    沉思久之,乃倚窗高吟高学士《梅花诗》二句,道:“雪满山中高士卧,月明林下美人来。”

    李甲听得邻舟吟诗,舒头出舱,看是何人。

    只因这一看,正中了孙富之计。

    孙富吟诗,正要引李公子出头,他好乘机攀话。

    当下慌忙举手,就问:“老兄尊姓何讳?”

    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,少不得也问那孙富,孙富也叙过了。

    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,渐渐亲熟。

    孙富便道:“风雪阻舟,乃天遣与尊兄相会,实小弟之幸也。

    舟次无卿,欲同尊兄上岸,就酒肆中一酌,少领清诲,万望不拒。”

    公子道:“萍水相逢,何当厚扰?”

    孙富道:“说那里话!‘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’。”

    喝教艄公打跳,童儿张伞,迎接公子过船,就于船头作揖。

    然后让公子先行,自己随后,各各登跳上涯。

    行不数步,就有个酒楼,二人上楼,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。

    酒保列上酒肴,孙富举杯相劝,二人赏雪饮酒。

    先说些斯文中套话,渐渐引入花柳之事。

    二人都是过来之人,志同道合,说得入港,一发成相知了。

    孙富屏去左右,低低问道:“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?”

    李甲正要卖弄在行,遂实说道:“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。”

    孙富道:“既系曲中姊妹,何以归兄?”

    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,如何相好,后来如何要嫁,如何借银讨他,始末根由,备细述了一遍。

    孙富道:“兄携丽人而归,固是快事,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?”

    公子道:“贱室不足虑。

    所虑者,老父性严,尚费踌躇耳!”

    孙富将机就机,便问道:“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,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?

    亦曾通知丽人,共作计较否?”

    公子攒眉而答道:“此事曾与小妾议之。”

    孙富欣然问道:“尊宠必有妙策。”

    公子道:“他意欲侨居苏杭,流连山水。

    使小弟先回,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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