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章 怀私怨狠仆告主-《今古奇观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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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只是胡阿虎这个逆奴,我就到阴司地府,决不饶过他的。”
刘氏含泪道:“官人不要说这不祥的话!且请宽心调养。
人命既是误伤,又无苦主,奴家匡得卖尽田产救取官人出来,夫妻完聚。
阿虎逆奴,天理不容,到底有个报仇日子,也不要在心。”
王生道:“若得贤妻如此用心,使我重见天日,我病体也就减几分了。
但恐弱质恹恹,不能久待。”
刘氏又劝尉了一番,哭别回家,坐在房中纳闷。
僮仆们自在厅前斗牌耍子,只见一个半老的人挑了两个盆子,竟进王家里来。
放下扁担,对家僮问道:“相公在这家么?”
只因这个人来,有分教:负屈寒儒,得遇秦庭朗镜;行凶诡计,难逃萧相明条。
有诗为证:
湖商自是隔天涯,舟子无端起祸胎。
指日王生冤可白,灾星换做福星来。
那些家僮见了那人,仔细看了一看,大叫道:“有鬼!有鬼!”
东逃西窜。
你道那人是谁?
正是一年前来卖姜的湖州吕客人,那客人忙扯住一个家僮,问道:“我来拜你家主,如何说我是鬼?”
刘氏听得厅前喧闹,走将出来。
吕客人上前唱了个喏,说道:“大娘听禀,老汉湖州姜客吕大是也。
前日承相公酒饭,又赠我白绢,感激不尽。
别后到了湖州,这一年半里边,又到别处做些生意。
如今重到贵府走走,特地办些土宜来拜望你家相公。
不知你家大官们如何说我是鬼?”
旁边一个家僮嚷道:“大娘,不要听他,一定得知道大娘要救官人,此出来现形索命。”
刘氏喝退了,对客人说道:“这等说起来,你真不是鬼了。
你害得我家丈夫好苦!”
吕客人吃了一惊道:“你家相公在那里?
怎的是我害了他?”
刘氏便将周四如何撑尸到门,说留绢篮为证,丈夫如何买嘱船家,将尸首埋藏,胡阿虎如何首告,丈夫招承下狱的情由,细细说了一遍。
吕客人听罢,捶着胸膛道:“可怜,可怜!天下有这等冤屈的事!去年别去,下得渡船,那船家见我的白绢,问及来由,我不合将相公打我垂危、留酒赠绢的事情备细说了一番。
他就要买我白绢,我见价钱相应,即时卖了。
他又要我的竹篮儿,我就与他作了渡钱。
不想他赚得我这两件东西,下这般狠毒之计!老汉不早到温州,以致相公受苦,果然是老汉之罪了。”
刘氏道:“今日不是老客人来,连我也不知丈夫是冤枉的。
那绢儿篮儿是他骗去的了。
这死尸却是那里来的?”
吕客人想了半回道:“是了,是了。
前日正在船中说这事时节,只见水面上一个尸骸浮在岸边。
我见他注目而视,也只道出于无心,谁知因尸就生奸计了。
好狠!好狠!如今事不宜迟,请大娘收进了土宜,与老汉同到永嘉县诉冤,救相公出狱,此为上着。”
刘氏依言收进盘盒,摆饭请了吕客人。
他本是儒家子女,精通文墨,不必假借讼师。
就自己写了一纸诉状,顾乘女轿,同吕客人及僮仆等取路投永嘉县来。
等了一会,知县升晚堂了。
刘氏与吕大大声叫屈,递上诉词。
知县接上,从头看过。
先叫刘氏起来问,刘氏便将丈夫争价误殴,船家撑尸得财,家人怀恨出首的事,从头至尾,一一分剖。
又说:“直至今日姜客重来,才知受枉。”
知县又叫吕大起来问,吕大也将被殴始末,卖绢根由,说了。
知县道:“莫非你是刘氏买出来的?”
吕大叩头道:“爷爷,小的虽是湖州人,在此为客多年,也多有相识的在这里,如何瞒得老爷过?
当时若果然将死,何不央船家寻个相识来见一见,托他报信复仇,却将来托与一个船家?
这也还道是临危时节,无暇及此了。
身死之后,难道湖州再没有个骨肉亲戚,见是久出不归,也该有人来问个消息。
若查出被殴伤命,就该到府县告理。
如何直待一年之后,反是王家家人首告?
小人今日才到此地,见有此一场屈事。
那王杰虽不是小人陷他,其祸都因小人而起,实是不忍他含冤负屈,故此来到台前控诉,乞老爷笔下超生!”
知县道:“你既有相识在此,可报名来。”
吕大屈指头说出十数个,知县提笔记了。
却倒把后边的点出四名,唤两个应捕上来,分付道:“你可悄悄地唤他同做证见的邻舍来。”
应捕随应命去了。
不逾时,两伙人齐唤了来。
只见那相识的四人,远远地望见吕大,便一齐道:“这是湖州吕大哥,如何在这里?
一定前日原不曾死。”
知县又教邻舍人近前细认,都骇然道:“我们莫非眼花了!这分明是被王家打死的姜客,不知还是到底救醒了,还是面庞厮像的?”
内中一个道:“天下那有这般相像的理?
我的眼睛一看过,再不忘记。
委实是他,没有差错。”
此时知县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,即便批准诉状,叫起这一干人,分付道:“你们出去,切不可张扬。
若违我言,拿来重责。”
众人唯唯而退,知县随即唤几个应捕,分付道:“你们可密访着船家周四,用甘言美语哄他到此,不可说出实情。
那原首有胡阿虎自有保家,俱到明日午后,带齐听审。”
应捕应诺,分头而去。
知县又发付刘氏、吕大回去,到次日晚堂伺侯。
二人叩头同出。
刘氏引吕大到监门前见了王生,把上项事情尽说了。
王生闻得,满心欢喜,却似醍醐灌顶,甘露洒心,病体已减去六七分了。
说道:“我初时只怪阿虎,却不知船家如此狠毒。
今日不是老客人来,连我也不知自己是冤枉的。”
正是:
雪隐鹭鸶飞始见,柳藏鹦鹉语方知。
刘氏别了王生,出得县门,乘着小轿,吕大与僮仆随了,一同径到家中。
刘氏自进房里,教家僮们陪客人吃了晚食,自在厅上歇宿。
次日过午,又一同的到县里来,知县已升堂了。
不多时,只见两个应捕将周四带到。
原来那周四自得了王生银子,在本县开个布店。
应捕得了知县的令,对他说:“本县大爷要买布。”
即时哄到县堂上来。
也是天理合当败露,不意之中,猛抬头见了吕大,不觉两耳通红。
吕大叫道:“家长哥,自从买我白绢、竹篮,一别直到今日。
这几时生意好么?”
周四顿口无言,面如槁木。
少顷,胡阿虎也取到了。
原来胡阿虎搬在他方,近日偶回县中探亲,不期应捕正遇着他,便上前捣个鬼道:“你家主人命事已有苦主了,只待原首人来,即便审决。
我们那一处不寻得到?”
胡阿虎认真欢欢喜喜,随着公人直到县堂跪下。
知县指着吕大问道:“你可认得那人?”
胡阿虎仔细一看,吃了一惊,心下好生踌躇,委决不下,一时不能回答。
知县将两人光景一一看在肚里了。
指着胡阿虎大骂道:“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奴才!家主有何负你,直得便与船家同谋,觅这假尸诬陷人命?”
胡阿虎道:“其实是家主打死的,小人并无虚谬。”
知县怒道:“还要口强!吕大既是死了,那堂下跪的是什么人?”
喝叫左右夹将起来II快快招出奸谋便罢!“胡阿虎被夹,大喊道:”爷爷,若说小人不该怀恨在心,首告家主,小人情愿认罪;若要小人招做同谋,便死也不甘的。
当时家主不合打倒了吕大,即刻将场救醒,与了酒饭,赠了白绢,自往渡口去了。
是夜二更天气,只见周四撑尸到门,又有白绢、竹篮为证,合家人都信了。
家主却将钱财买住了船家,与小人同载至坟茔埋讫;以后因家主毒打,小人挟了私仇,到爷爷台下首告,委实不知这尸真假。
今日不是吕客人来,连小人也不知是家主冤枉的。
那死尸根由,都在船家身上。
“
知县录了口语,喝退胡阿虎,便叫周四上前来问。
初时也将言语支吾,却被吕大在旁边面对,知县又用起刑来,只得一一招承道:“去年某月某日,吕大怀着白绢下船。
偶然问起缘由,始知被殴详细。
恰好渡口原有这个死尸在岸边浮着,小的因此生心要诈骗王家,特地买他白绢,又哄他竹篮,就把水里尸首捞在船上了。
前到王家,谁想他一说便信。
以后得了王生银子,将来埋在坟头。
只此是真,并无虚话。”
知县道:“是便是了,其中也还有些含糊。
那里水面上恰好有个流尸?
又恰好与吕大厮像?
毕竟又从别处谋害来诈骗王生的。”
周四大叫道:“爷爷,冤枉!小人若要谋害别人,何不就谋害了吕大?
前日因见流尸,故此生出买绢篮的计策。
心中也道:”面庞不像,未必哄得信。
‘小人欺得王生一来是虚心病的,二来与吕大只见得一面,况且当日天色昏了,灯光之下,一般的死尸,谁能细辨明白?
三来白绢、竹篮又是王生及姜客的东西,定然不疑,故此大胆哄他一哄。
不想果被小人瞒过,并无一个人认得出真假。
那尸首的来历,想是失脚落水的。
小人委实不知。
“吕大跪上前禀道:”小人前日过渡时节,果然有个流尸,这话实是真情了。
“知县也录了口语。
周四道:”小人本意只要诈取王生财物,不曾有心害他,乞老爷从轻拟罪。
“知县大喝道:”你这没天理的狠贼!你自己贪他银子,便几乎害得他家破人亡。
似此诡计凶谋,不知陷过多少人了?
我今日也为永嘉县中除了一害。
那胡阿虎身为家奴,拿着影响之事,背恩卖主,情实可恨!合当重行责罚。
“当是喝教把两人扯下,胡阿虎重打四十,周四不计其数,以气绝为止。
不想那阿虎近日伤寒病未痊,受刑不起,也只为奴才背主,天理难容,打不上四十,死于堂前。
周四直至七十板后,方才昏绝。
可怜二恶凶残,今日毙于杖下。
知县见二人死了,责令尸亲前来领尸,监中取出王生,当堂释放。
又抄取周四店中布匹,估价一百金,原是王生被诈之物。
例该入官,因王生是个书生,屈陷多时,怜他无端,改”赃物“做了”给主“,也是知县好处。
坟旁尸首,掘起验时,手爪有沙,是个失水的。
无有尸亲,责令仟作埋之义家。
王生等三人谢了知县出来。
到得家中,与刘氏相持痛哭了一场。
又到厅前与吕客人重新见礼。
那吕大见王生为他受屈,王生见吕大为他辨诬,俱各致个不安,互相感激,这教做不打不成相识,以后遂不绝往来,王生自此戒了好些气性,就是遇乞儿,也只是一团和气。
感愤前情,思想荣身雪耻,闭户读书,不交宾客,十年之中,遂成进士。
所以说为官做吏的人,千万不要草菅人命,视同儿戏。
假如王生这一桩公案,惟有船家心里明白,不是姜客重到温州,家人也不知家主受屈,妻子也不知道丈夫受屈,本人也不知自己受屈。
何况公庭之上岂能尽照覆盆?
慈祥君子,须当以此为鉴!
囹圄刑措号仁君,结网罗钳最枉人。
寄语昏污诸酷吏,远在儿孙近在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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