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9|归舟-《玲珑月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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耀希真服了他的文盲,看他摸不着头脑,歪头嗤笑道:“我真怀疑你那剑桥博士是假|文|凭——哪个周先生?鲁迅啊!”
“……卧槽。”金总简直要对李小姐肃然起敬了!
李耀希在南京的报社做得不甚顺意,又因为文章和采访的事情和她父亲大吵一场,干脆自立门户,搞一个自己的印刷厂。内山告诉金总:“李小姐想要办杂志,又没有印刷厂愿意承接,所以跟我合资,领一个日资的头衔,这样很多事情就方便处理。”
曲折到要借日本人的名义办厂印刷,可想而知这些杂志是个什么性质。
耀希捏着烟,望天吐圈儿:“日本人侵略我们,偏偏带来进步思想的也是他们,别的地方买不到的书、卖不了的杂志,只要放在日商的书店,那就高枕无忧。没人敢审查、也不敢没收——你说这个世道奇怪不奇怪?”
求岳但笑不语,觉得李耀希谈不上偏激,只是左得让人担心,但想到她交往的这些文人,又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好诧异的,国家不幸诗人幸,文人总是比其他行业更敏锐一点、尖刻一点,乱世的风声鹤唳中,他们是最要求思想自由的那一派。
不料露生听见“鲁迅”二字,居然嗤之以鼻:“我当是谁,原来是那个疯子,怎么你把这个人看得这么重?”
金总:“……?!!”
黛玉兽就是虎,鲁迅菊苣你都敢骂,金总心道你真是无知者无畏,老子是学他课文长大的好不好!
露生见他懵懵的不语,皱皱鼻子道:“那人好像成天地活在油锅边儿上,多大点事情就爱和人跳脚,他文章好不好,姑且不论,就说他瞧不起男旦,这点我就不服他。”
这真是闻所未闻,金总也不友邦惊诧了,盘腿笑道:“他什么时候diss过男旦?”
露生和他陶熔久了,“anti”、“diss”,都大略懂得,将剥好的一个李子递给他:“你不知他在报纸上,总是爱批评梅先生,说他黛玉的扮相不好——”
周菊苣好些年前在报纸上发文,其实并不是讥讽梅兰芳,不过是谈论照相的闲话,只不幸中间指名道姓地提到梅兰芳《黛玉葬花》的电影,说“万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,嘴唇如此之厚”,这电影还是冯六爷掏钱办事,拍得很是用心,哪容得旁人这样讥诮?一时间引得梅党破口大骂。
黛玉兽这个小记仇狗,想必当年也是原地爆炸的脑残粉之一,这年代没法粉丝控评,也没有鲁迅微博给你问候全家,只能气哼哼记在心里。他过目不忘的人,快十年了,居然还能把这篇仇恨文章倒背如流,把周先生攻击梅先生的实锤一扔,自以为铁证如山,叫金总笑得说不出话。
露生不许他笑,把李子皮朝河里一丢,妙目一瞪:“亏他也是个读书人,难道连意为上形为下的道理也不懂得?梅先生容貌是不像黛玉,但演戏这种事情,强在意韵神似,他怎好强词夺理,攻讦人家长相呢?照他这样说,容貌圆润的就不许扮黛玉,我这样的就不许演贵妃?这也太可笑了。”
“明星的不就得接受观众diss,就是放在现代,演员也得忍这些啊。”
“别人骂都可,偏偏他这个人,说话尖酸刻薄,叫人看着来气。”
金总更想笑了:“那你读过他其他文章吗?”
“送给我我也不看,自己还没考个秀才,成天写些白话,讨没见识人的噱头,谅他这种人,也没有什么好思想。”黛玉兽娇蛮道:“不许你帮他说话!”
求岳心下怃然,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看待鲁迅的,“尖酸刻薄、喜欢跳脚”,因为说了梅兰芳两句闲话,他其他的文章也就这样被忽略了。大多数时候,人们只关心自己眼前的世界,而对救亡图存只是泛泛。
再看黛玉兽,又觉好笑,蔫头巴脑了这些天,万不料鲁迅先生能让他战斗起来,可见学医救不了中国人,只有追星能救。从床上蹦下来笑道:“窝里横,汤胖子骂你的时候你光知道哭,这些破事上你倒是战斗力很强。”
露生将脸一红:“骂我可以,辱我们行当就不行。”
太阳落了,河风拂面清凉,几如碧波流过面上。求岳拉了露生的手,两人走到船舱外,“李耀希几个月没回家,跟她爸爸也是互不搭理,现在钱都用在印刷厂上,工人和管理上就有点东拼西凑,所以才想从我这里借人。”
“说到底还是个大小姐,平时再怎样侠女,真要办起事来,没人使唤还不是干着急?就借她也无妨。”露生低头想想,“只是小四太嫩了点,恐怕不中用——力气倒是有的。”
“一个印刷厂,有几个能干听话的工人也就够了。我感觉她是不好意思开口借钱,所以问问你,有什么委婉的办法,让小四把这个钱带过去。”
露生懂他的意思,只是心里碰起一件模模糊糊的旧事,越想越疑,要说又恐坏了李小姐的名声,干脆按下不提。
求岳见他踟蹰,以为他有难处:“不能给吗?”
露生看他是全然没察觉的样子,浅浅一笑:“没什么,只是你这样粗枝大叶的人,渐渐也知道体贴人了。”
求岳笑道:“我体贴你,你也没发现啊。”
露生一时不解他的意思,求岳靠在船舷上,忽然也有点难为情,拿香烟来掩饰:“刚才看见外面晚霞挺漂亮的,我觉得你喜欢这些——”
月光、晚霞、鸟语和花,他其实对这些浪漫的东西没什么见解,只是因为爱上浪漫的人,所以情不自禁地,也会留意浪漫的细节。
曾几何时,他们之间的对话是简单的你和我,一艘小船,两个人的小世界,渐渐地船也大了,帆也大了,他们的谈话里,大半是谈别人的事情、别人的生活,因为强大了就要学会去照顾别人。
露生忽然发现自己要的其实并不多,一点共见夕阳的柔情,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。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求岳,想说什么,又觉得此时的心境无需言表,只是灿然微笑。两人在甲板上迎着余晖,回首见霞光沉沉在静流之上,这一条归舟如同梭子织过绸缎,轻盈地从姹紫嫣红的晚霞里划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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