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7|金笼-《玲珑月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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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两人依偎静思,但见暗红的炉火在银炭上跳跃。求岳拿过扶手椅上的报纸,花花绿绿的广告缝隙里,没人注意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建筑公司换了股东。低头看看露生,趴在他膝上,自己也觉困倦,刚想说“先睡明天再说”,忽然听管家敲门道:“先生,有你的电话。”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“卢温先生打来的,他想约您见一面,就现在。”管家慢条斯理,“要替您回绝他吗?”

    求岳心中一喜,和露生两眼一瞅,不慌不忙地向门外道:“告诉他,我马上到。”

    管家在门外甚觉莫名,心说今天是怎么回事儿?一个已经离职的领事,夫人只算半个名媛,倒把这两位弄得表情奇怪——半夜又出去会客。不过他修养很好,因此温文尔雅地回答:“好的,先生,为您备车。”

    卢文雷约在城中的俱乐部里。

    外面下了点薄雪,落进泥土就消融不见的那种,只给空气增加了清冷的霜雪气。求岳车在路上开,听见后面的汽车按喇叭叫他,停了车下来一看,卢老爷从车窗里露出冻红的鼻子:“俱乐部关门了……”

    金总:“圣诞节啊大哥,凌晨两点了。”

    卢老爷:“……”

    金总:“来我车上说吧。”

    卢老爷:“上我的车。”

    金总有点好笑地看他:“我车上有饮料,过来喝一杯,瞧你冻得这个样。”

    旧时代还是有很多捉襟见肘的地方,未来的汽车暖气充足、坐垫也能加热——这一点金总和卢老爷都没辙,但若能未雨绸缪,至少可以保证你的汽车能在刺骨寒风里开辟一个温暖的小天地。求岳领着卢文雷上车,扑面一股暖风舒畅,他感觉自己这车才是人坐的,摘了手套和大衣丢给司机:“口袋里有烟,跟卢老爷司机聊天去吧。”又问卢文雷:“喝茶还是咖啡?也有威士忌。”

    卢老爷感激地接过司机递来的暖水袋:“热茶就好。”

    司机小心地披上主人的大衣,下车去了,车内的暖气给四面玻璃都蒙上白雾,倒比俱乐部要隐秘得多。求岳瞧卢文雷慢慢地啜着热茶,身上的衣服还是几小时前那一套,心知他是半路掉头回来的,笑着问他:“再来一杯?”

    卢文雷摇摇头,放下杯子:“今天冒昧地带朋友拜访殿下,他没有不高兴吧。”

    “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,殿下一向很高兴。”

    “您把殿下当小孩子对待。”

    “宫里的孩子嘛……都是这样的,缺乏阅历,学的也是一些老古董的东西。”求岳听出他话里有话,漫不经心地笑道:“以后他做了皇帝,工作还不是交给我们处理吗?有摄政大臣,皇帝不用操心——”

    “别开玩笑了。”卢文雷打断他的话:“殿下落到你手里,还有机会成为皇帝吗?”

    求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:“不怕我在咖啡里给你下毒?”

    卢文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玩意:“是呀,所以说防人之心不可无。”

    ——银色的雷明顿德林,保证一枪死透,不愧是西部老哥。

    两人沉默地对峙了片刻。

    “何必呢?我们都是讲利益的人,你死我活的没有必要,我来之前就已经跟警局的伙计打过招呼,相信您也一定做了准备。”卢文雷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胖肉:“再说了,医院离这里挺近的,没必要闹腾一通、让自己受罪。”他掉头看看金先生,发现对方没有什么举动,于是愉快地把枪口对准他,“行了,咱们来谈谈你偷窃的事情吧。”

    根本不需要翻译,从第二次聚会开始,卢老爷让太太支走了殿下,和所有美国淑女一样、他那博学多才的女儿善于绘画和演奏——卢小姐和殿下以琴会友(当然也以麻将会友),她在眉目传情方面特别擅长,又富于母性天分的温柔,终于压倒了林小姐和柯小姐,赢得了同殿下单独相处的机会。

    她把殿下诱到了书房里,在纸上精妙地画了一幅她父亲的速写,殿下一看就明白了:“爸爸。”

    这个词倒是世界共通,卢小姐柔媚地点点头,三笔两笔,又画了一个胖女人。

    “妈妈。”

    卢小姐莞尔一笑,把炭笔递给殿下,含情脉脉地,她望着他。

    当天晚上,卢文雷赞美女儿:“我的乖乖,你可真是行!”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,这丫头居然用笔谈套出了殿下的话:他的母亲因为不受皇太后的喜爱,被迫离开宫廷,但父皇偷偷给了她母亲很大一笔钱。但这笔钱在哪里、有多少,卢小姐语言不通,因此无能为力。再问下去,殿下就露出伤心的样子,不愿意再玩了。

    卢小姐忖度道:“柯家有个华佣,如果叫来的话,应该可以问得出。”

    “说什么呢?这个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。”卢文雷瞪了她一眼,“柯恩和林肯都在疑心这件事,现在是谁拿到证据,谁就抢占先机。”

    “那您为什么不行动?”

    “行动……你是一个傻女孩。”卢文雷咕哝道:“这也许是机会,但也许是一个大骗局,你就不想想,他怎么那么懂你,一下子就明白你要问什么?”

    卢小姐有些呆住:“可我看他非常纯情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看你还觉得温柔呢!”卢老爷把个手里的雪茄搓来搓去,搓到发热了,“看着吧,他告诉了你这件事,接下来,他就会问你要钱了——要是我没猜错的话,如果他们真是骗子,他们就会来要钱。我查了他们长岛的那座房子,过户的银行不明,只有税款缴齐了。”他翻眼看着女儿:“孩子,等你有了丈夫、学会打理事业,你就会知道,越大的机会就越可能是欺骗。”

    很长的一段沉默后,卢小姐心有不甘:“可他并不知道我会画画,如果不是我诱导他,他怎么会说出这件事呢?”

    卢小姐的疑惑也是卢文雷的疑惑。他明白女儿的心情,因为钱不够多、没能给她足够丰厚的嫁妆,导致她上一桩婚事被人捷足先登——卢小姐是哭着离开英国的。只有卢太太那种蠢人才会想要把女儿嫁给中国人,在这点上,女儿的头脑倒是和自己一样清楚,如果能拿到金库的钥匙,又何必嫁给金库的守门人呢?

    ——前提是要先证明,他们是真的王室后裔。

    灵机一动,他拉着女儿的手:“乖乖,你不是有个住在三藩市的女同学吗?”

    卢小姐愣了一下:“您说daisy?”

    “是呀,要是我没记错,她认得真正的中国人。”

    卢小姐也想起了这位女朋友,中学的时候,她们同在三藩市念书,那位女同学是外交官的女儿,生日宴会上她邀请了一个混血男孩,说他的母亲是中国的德龄公主——想到这一节,她脸色有点难看:“我和daisy……虽然有交情,但我们很久没联系了,再说了,您还想让公主来我们家做客吗?”

    “这有什么关系呢?就算是十几年前,我们邀请她,也不算失礼,更何况她现在也不是名媛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去。”

    “你好好想想,你去是不去?”卢老爷安逸道:“你妈可还想着把你嫁给中国人呢。”

    卢小姐纠结了一会儿:“那我要坐飞机去。”飞机很时髦,“而且还要前阵子我看中的那个钻石表,不然我在daisy面前会很没有面子。”

    “行吧!行吧!这就是你的圣诞礼物!”真是赔钱货色,卢老爷不爽地应下了,想一想,又嘱咐:“不过这事你得小心一点,万一他们没有撒谎,那公主反而会保护他们——你别跟公主实话实说,要说得巧妙一点。”

    卢小姐依言去了,去了一星期,不知道在干什么鬼东西,可怜卢老爷日日在家盼望,去长岛玩牌也心神不宁。偏偏长岛这边又不像他预料的一样开口要钱,反而是花钱花得很爽快。卢老爷对人家的排场已经麻木了,他既不羡慕、也不嫉妒,只觉得百爪挠心,因为感觉这钱如果属于自己,一定不会这样瞎浪费——他甚至试探性地问过金先生,问他买了这么大的房子,是否资金周转会有不便?投石问路地:“如果您有生意想要合作,我愿意做您的合伙人。”

    卢文雷心道,如果他是骗子,他一定会很高兴!

    然而教师拿傻逼的眼神看他:“不,这方面我倒是不烦心。您怎么会这样想呢?”

    “一直受您的好意,来这里做客……我以为您是想要跟我在商业上有些合作。”

    “卢温先生,劝劝他吧。”那几个经纪人在旁边笑道:“中国人这方面思维太保守了,他总想单干——有个合伙人,不是更顺利吗?”

    “是呀。”

    然而教师婉拒道:“事关殿下的财产,我必须慎重。”似笑非笑地,他看着卢文雷:“如果您很忙,不来也没关系,殿下的性格是有些黏人,太纵容他,也不是好事。”

    所以自己能来只是因为殿下无聊吗?!

    卢文雷慌忙说:“不,我很愿意来陪伴殿下。”

    卢老爷虽耻辱但侥幸,尽管如此,他还要脸,因此隔天就推脱没去长岛,自己在家里郁闷地听广播、看报纸——翻着华尔街日报,他忽然看到一则小公告:

    sverdrup公司董事会改组,宣布迎来新的股东helonking,债务清偿完毕,从12月开始正常运营。

    卢文雷大吃一惊:“helonking——这不就是那个家庭教师吗?他居然偷偷地收购了公司!可这件事情为什么没在聚会上提起呢?!”想起他跟那几个经纪人窃窃私语的神情,怀疑变成了懊恼:“该死,这只野猫手脚真快,他已经在转移财产了!”一瞬间,他又冷静下来:“从报纸上看不到真东西,有个公司也不能代表什么,我不如去看看这间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——骗子们常开皮包公司。”

    事实又把他的脸给打了。

    sverdrup公司就在纽约,华尔街很正规的办公楼里,而且是老公司。卢文雷假装是谈生意的客人,跑过去一看,不由得愣住了,对面的经理是他从前的下属。

    这是一家建筑公司,罗斯福新政时期,这种承包公共工程的公司很多,而且因为国家扶持,业绩通常都不错。这居然是非常合理且正经的投资。

    “卢温先生,好久不见。”下属见了他也挺意外:“这边还没开放私人业务,您是有工程要转让吗?”

    卢文雷讷讷道:“哦,不是,我离开太平洋公司很久了——听说你在这里,顺路来看看你。”这谎扯得自己老脸都红了。

    下属颇为揶揄地微笑:“那可真难得,当初就是您把我裁掉的。”

    卢老爷脸红如猪肺。

    费了吃屎的劲,赔了好多人情,卢老爷终于从下属嘴里抠出了几句实情:这公司在田纳西河大坝承接工程,一时周转不灵,股东跑路了,幸好有新资金注入,明年妥妥的利好。至于负债多少、偿清了多少,下属就不肯说了。从他志得意满的表情来看,卢文雷心想,一定是全还清了,他问下属:“所以现在是他控股公司,对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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