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章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-《今古奇观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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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大娘子大怒,发愿必要置妾死地。

    妾自想料无活理,乘他睡熟,逃出至此。”

    院主道:“如此说来,娘子不敢归舟去了。

    家乡又远,若要别求匹偶,一时也未有其人,孤苦一身,何处安顿是好?”

    王氏只是哭泣不止。

    院主见他举止端重,情状凄惨,好生慈悯有心要收留他。

    便道:“老尼有一言相劝,未知尊意如何?”

    王氏道:“妾身患难之中,若是师父有甚么处法,妾身敢不依随?”

    院主道:“此间小院僻在荒滨,人迹不到,茭葑为邻,鸥鹭为友,最是个幽静之处。

    幸得一二同伴都是五十以上之人。

    侍者几个,又皆淳谨。

    老身在此住迹,甚觉清修味长。

    娘子虽然年芳貌美,争奈命蹇时乖,何不舍离爱欲,披缁削发,就此出家?

    禅榻佛灯,晨飧暮粥,且随缘度其日月,岂不强如做人婢妾,受今世的苦恼,结来世的冤家么?”

    王氏听说罢,拜谢道:“师父若肯收留做弟子,便是妾身的有结果了。

    还要怎的?

    就请师父替弟子落了发,不必迟疑。”

    果然院主装起香,敲起馨来,拜了佛,就替他落了发。

    可怜县尉孺人,忽作如来弟子。

    落发后,院主起个法名,叫做慧圆,参拜了三宝。

    就拜院主做了师父,与同伴都相见已毕,从此在尼院中住下了。

    王氏是大家出身,性地聪明。

    一月之内,把经典之类一一历过,尽皆通晓。

    院主大相敬重。

    又见他知识事体,凡院中在大小事务,悉凭他主张。

    不问过他,一件事也不敢轻做。

    且是宽和柔善,一院中的人没一个不替他相好,说得来的。

    每日早晨,在白衣大土前礼拜百来拜,密诉心事。

    任是大寒大暑,再不间断。

    拜完,只在自己静室中清坐。

    自怕貌美,惹出事来,再不轻易露形,外人也难得见他面的。

    如是一年有余。

    忽一日,有两个人到院随喜,乃是院主认识的近地施主,留他吃了些斋。

    这两个人是偶然闲步来的,身边不曾带得甚么东西来回答。

    明日将一幅纸画的芙蓉来施在院中张挂,以答谢昨日之斋。

    院主受了,便把来裱在一格素屏上面。

    王氏见了,仔细认了一认,问院主道:“此幅画是那里来的?”

    院主道:“方才檀越布施的。”

    王氏道:“这檀越是何姓名?

    住居何处?”

    院主道:“就是同县顾阿秀兄弟两个。”

    王氏道:“做甚么生理的?”

    院主道:“他两个原是个船户,在江湖上赁载营生。

    近年忽然家事从容了,有人道他劫掠了客商,以致如此。

    未知真否如何?”

    王氏道:“长到这里来的么?”

    院主道:“偶然来来,也不长到。”

    王氏问得明白,记了顾阿秀的姓名,就提笔来写一首词在屏上。

    词云:

    少日风流张敞笔,写生不数今黄筌。

    芙蓉画出最鲜妍。

    岂知娇艳色,翻抱死生缘?

    粉绘凄凉馀幻质,只今流落有谁怜。

    素屏寂寞伴枯禅。

    今生缘已断,愿结再生缘!

    ——右调《临江仙》。

    院中之尼虽是识得经典上的字,文义不十分精通。

    看见此词,只道是王氏卖弄才情,偶然题咏,不晓中间缘故。

    谁知这画来历,却是崔县尉自己手笔画的,也是船中劫去之物。

    王氏看见物在人亡,心内暗暗伤悲。

    又晓得强盗踪迹,已有影响,只可惜是个女身,又已做了出家人,一时无处申理。

    忍在心中,再看机会。

    却是冤仇当雪,姻缘未断,自然生出事体来。

    姑苏城里有一个人,名唤郭庆春,家道殷富,最肯结识官员士夫。

    心中喜好的是文房清玩。

    一日游到院中来,见了这幅芙蓉画得好,又见上有题咏,字法俊逸可观,心里喜欢不胜,问院主要买。

    院主与王氏商量,王氏自忖道:“此是丈夫遗迹,本不忍舍;却有我的题词在上,中含冤仇意思在里面,遇着有心人玩着词句,究问根由,未必不查出踪迹来。

    若只留在院中,有何益处?”

    就叫:“师父卖与他罢。”

    庆春买得,千欢万喜去了。

    其时有个御史大夫高公,名纳麟,退居姑苏,最喜欢书画。

    郭庆春想要奉承他,故此出价钱买了这幅纸屏去献与他。

    高公看见画得精致,收了他的,忙忙里也未看着题词,也不查着款字,交与书僮,分付且张在内书房中,送庆春出门来别了。

    只见外面一个人手里拿着草书四幅,插个标地要卖。

    高公心性既爱这行物事,眼里看见,就不肯便放过了,叫取过来看。

    那人双手捧递,高公接上手一看,字格类怀素,清劲不染俗。

    若列法书中,可载《金石录》。

    高公看毕,道:“字法颇佳,是谁所写?”

    那人答道:“是某自己学写的。”

    高公抬起头来看他,只见一表非俗,不觉失惊。

    问道:“你姓甚名谁?

    何处人氏?”

    那个人掉下泪来道:“某姓崔名英,字俊臣,世居真州。

    以父荫补永嘉县尉,带了家眷同往赴任,自不小心,为船人所算,将英沉于水中。

    家财妻小,都不知怎么样了?

    幸得生长江边,幼时学得泅水之法,伏在水底下多时,量他去得远了,然后爬上岸来,投一民家。

    浑身沾湿,并无一钱在身。

    赖得这家主人良善,将干衣出来换了,待了酒饭,过了一夜,明日又赠盘缠少许,打发道:”既遭盗劫,理合告官。

    恐怕连累,不敢奉留。

    ‘英便问路进城,陈告在平江路案下了。

    只为无钱使用,缉捕人役不十分上紧。

    今听候一年,杳无消耗。

    无计可奈,只得写两幅字卖来度日。

    乃是不得已之计,非敢自道善书,不意恶札上达钧览。

    “

    高公见他说罢,晓得是衣冠中人,遭盗流落,深相怜悯。

    又见他字法精好,仪度雍容,便有心看顾他。

    对他道:“足下既然如此,目下只索付之无奈,且留吾西塾,教我诸孙写字,再作道理。

    意下如何?”

    崔俊臣欣然道:“患难之中,无门可投。

    得明公提携,万千之幸!”

    高公大喜,延入内书房中,即治酒榼相待。

    正欢饮间,忽然抬起头来,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,正张在那里。

    俊臣一眼睃去见了,不觉泫然垂泪。

    高公惊问道:“足下见此芙蓉,何故伤心?”

    俊臣道:“不敢欺明公,此画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,即是英自己手笔。

    只不知何得在此。”

    站起来再看看,只见上有一词。

    俊臣读罢,又叹息道:“一发古怪!此词又即是英妻王氏所作。”

    高公道:“怎么晓得?”

    俊臣道:“那笔迹从来认得,且词中意思有在,真是拙妻所作无疑。

    但此词是遭变后所题,拙妇想是未曾伤命,还在贼处。

    明公推究此画来自何方,便有个根据了。”

    高公笑道:“此画来处有因,当为足下任捕盗之责,且不可泄漏!”

    是日酒散,叫两个孙子出来拜了先生,就留在书房中住下了。

    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门馆,不题。

    却说高公明日密地叫当直的请将郭庆春来,问道:“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里得来的?”

    庆春道:“买自城外尼院。”

    高公问了去处,别了庆春,就差当直的到尼院中仔细盘问:“这芙蓉屏是那里来的?

    又是那个题咏的?”

    王氏见来问得蹊跷,就叫院主转问道:“来问的是何处人?

    为何问起这些缘故?”

    当直的回言:“这画而今已在高府中,差来问取来历。”

    王氏晓得是官府门中来问,或者有些机会在内,叫院主把真话答他道:“此画是同县顾阿秀舍的,就是院中小尼慧圆题的。”

    当直的把此言回复高公。

    高公心下道:“只须赚得慧圆到来,此事便有着落。”

    进去与夫人商议定了,隔了两日,又差一个当直的,分付两个轿夫抬了一乘轿到尼院中来。

    当直的对院生道:“在下是高府的管家。

    本府夫人喜诵佛经,无人作伴。

    闻知贵院中小师慧圆了悟,愿礼请拜为师父,供养在府中。

    不可推却!”

    院主迟疑道:“院中事务大小都要他主张,如何接去得?”

    王氏闻得高府中接他,他心中怀着复仇之意,正要到官府门中走走,寻出机会来。

    亦且前日来盘问芙蓉屏的,说是高府,一发有些疑心。

    便对院主道:“贵宅门中礼请,岂可不去?

    万一推托了,惹出事端来,怎生当抵?”

    院主晓得王氏是有见识的,不敢违他,但只是道:“去便去,只不知几时可来,院中有事怎么处?”

    王氏道:“等见夫人过,住了几日,觑个空便,可以来得就来。

    想院中也没甚事,倘有疑难的,高府在城不远,可以来问信商量得的。”

    院主道:“既如此,只索就去。”

    当直的叫轿夫打轿进院,王氏上了轿,一直的抬到高府中来。

    高公未与他相见,只叫他到夫人处见了,就叫夫人留他在卧房中同寝,高公自到别房歇宿。

    夫人与他讲些经典,说些因果,王氏问一答十,说得夫人十分喜欢敬重。

    闹中问道:“听小师父口谈,不是这里本处人。

    还是自幼出家的?

    还是有过丈夫,半路出家的?”

    王氏听说罢,泪如雨下道:“复夫人:小尼果然不是此间人,是真州人。

    丈夫是永嘉县尉,姓崔名英,一向不曾敢把实话对人说,而今在夫人面前,只索实告,想自无妨。”

    随把赴任到此,舟人盗劫财物,害了丈夫全家,自己留得性命,脱身逃走,幸遇记僧留住,落发出家的说话,从头至尾,说了一遍,哭泣不止。

    夫人听他说得伤心,恨恨地道:“这些强盗,害得人如此!天理昭彰,怎不报应?”

    王氏道:“小尼躲在院中一年,不见外边有此消耗。

    前日忽然有个人拿一幅画芙蓉到院中来施。

    小尼看来,却是丈夫船中之物。

    即向院主问施人的姓名,道是同县顾阿秀兄弟。

    小尼记起丈夫赁的船正是船户顾姓的。

    而今真赃已露,这强盗不是顾阿秀是谁?

    小尼当时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,做一首词题在上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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