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章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-《今古奇观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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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后来被人买去了。

    贵府有人来院,查问题咏芙蓉下落。

    其实即是小尼所题,有此冤情在内。”

    即拜夫人一拜道:“强盗只在左近,不在远处了。

    只求夫人转告相公,替小尼一查,若是得了罪人,雪了冤仇,以下报亡夫,相公、夫人恩同天地了!”

    夫人道:“既有了这些影迹,事不难查,且自宽心!等我与相公说就是。”

    夫人果然把这些备细与高公说了。

    又道:“这人且是读书识字,心性贞淑,决不是小家之女。”

    高公道:“听他这些说话与崔县尉所说正同。

    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题,崔县尉又认得是妻子笔迹。

    此是崔县尉之妻无可疑心。

    夫人只是好好看待他,且不要说破。”

    高公出来见崔俊臣时,俊臣也屡屡催高公替他查查芙蓉屏的踪迹。

    高公只推未得其详,略不提起慧圆的事。

    高公又密密差人问出顾阿秀兄弟居址所在、平日出没行径,晓得强盗是真。

    却是居乡的官,未敢轻自动手,私下对夫人道:“崔县尉事查得十有七八了,不久当使他夫妻团圆。

    但只是慧圆还是个削发尼僧,他日如何相见,好去做孺人?

    你须慢慢劝他长发改妆才好。”

    夫人道:“这是正理。

    只是他心里不知道丈夫还在,如何肯长发改妆?”

    高公道:“你自去劝他,或者肯依固好。

    毕竟不肯时节,我另自有话说。”

    夫人依言,来对王氏道:“吾已把你所言尽与相公说知,相公道:”捕盗的事,多在他身上,管取与你报冤。

    ‘“王氏稽首称谢。

    夫人道:”只有一件:相公道,你是名门出身、仕宦之妻,岂可留在空门没个下落?

    叫我劝你长发改妆。

    你若依得,一力与你擒盗便是。

    “王氏道:”小尼是个未亡之人,长发改妆何用?

    只为冤恨末伸,故此上求相公做主。

    若得强盗歼灭,只此空门静守,便了终身,还要甚么下落?

    “夫人道:”你如此妆饰,在我府中也不为便。

    不若你留了发,认义我老夫妇两个,做个孀居寡女,相伴终身。

    未为不可。

    “王氏道:”承蒙相公、夫人抬举,人非木石,岂不知感?

    但重整云鬟,再施铅粉,丈夫已亡,有何心绪?

    况老尼相救深恩,一旦弃之,亦非厚道。

    所以不敢从命。

    “夫人见他说话坚决,一一回报了高公。

    高公称叹道:”难得这样立志的女人!“又叫夫人对他说道:”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头,其间有个缘故。

    前日因去查问此事,有平江路官吏相见,说:“旧年曾有人告理,也说是永嘉县尉,只怕崔生还未必死。

    ’若是不长得发,他日一时擒住此盗,查得崔生出来,此时僧俗各异,不得团圆,悔之何及!何不权且留了头发?

    等事体尽完,崔生终无下落,那时任凭再净了发,还归尼院,有何妨碍?”

    王氏见说是有人还在此告状,心里也疑道:“丈夫从小会没水,是夜眼见得囫囵抛在水中的,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。”

    遂依了夫人的话,虽不就改妆,却从此不剃发,权扮作道姑模样了。

    又过了半年,朝廷差个进士薛溥化为监察御史来按平江路。

    这个薛御史乃是高公旧日属官,他吏才精敏,是个有手段的。

    到了任所,先来拜谒高公。

    高公把这件事密密托他,连顾阿秀姓名、住址、去处都细细说明白了。

    薛御史谨记在心,自去行事,不在话下。

    且说顾阿秀兄弟自从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觉直睡到天明,醒来不见了王氏,明知逃去,恐怕形迹败露,不敢明明追寻。

    虽在左近打听两番,并无踪影,这是不好告诉人的事,只得隐忍罢了。

    此后一年之中,也曾做个十来番道路,虽不能如崔家之多,侥幸再不败露,甚是得意。

    一日正在家欢呼饮酒间,只见平江路捕盗官带着一哨官宾将宅居围住,拿出监察御史发下的访单来。

    顾阿秀是头一名强盗,其余许多名字逐名查去,不曾走了一个。

    又拿出崔县尉告的赃单来,连他家里箱笼,悉行搜卷,并盗船一只,即停泊门外港内,尽数起到了官,解送御史衙门。

    薛御史当堂一问,初时抵赖,及查物件,见了永嘉县尉的敕牒尚在箱中,赃物一一对款,薛御史把崔县尉旧日所告失盗状,念与他听,方各俯首无词。

    薛御史问道:“当日还有孺人王氏,今在何处?”

    顾阿秀等相顾不出一语。

    御史喝念严刑拷讯。

    顾阿秀道:“初意实要留他配小的次男,故此不杀。

    因他一口应承,愿做新妇,所以再不防备。

    不期当年八月中秋,乘睡熟逃去,不知所向。

    只此是实情。”

    御史录了口词,取了供案,凡是在船之人,无分首从,尽问成枭斩死罪,决不待时。

    原赃照单给还失主。

    御史差人回复高公,就把赃物送到高公家来,交与崔县尉。

    俊臣出来收了,晓得敕牒还在,家物犹存,只有妻子没查下落处,连强盗肚里也不知去向了,真个是渺茫的事。

    俊臣感新思旧,不觉恸哭起来。

    有诗为证:

    堪笑聪明崔俊臣,也应落难一时浑。

    既然因画能追盗,何不寻他题画人?

    元来高公有心,只将画是顾阿秀施在尼院的说与俊臣知道,并不曾提起题画的人就在院中为尼。

    所以俊臣但得知盗情,因画败露,妻子却无查处,竟不知只在画上,可以跟寻得出来的。

    当时俊臣恸哭已罢,想道:“既有敕牒,还可赴任。

    若现稽迟,便恐另补有人,到不得地方了。

    妻子既不见,留连于此无益。”

    请高公出来拜谢了,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说了。

    高公道:“赴任是美事,但足下青年无偶,岂可独去?

    待老夫与足下做个媒人,娶了一房孺人,然后夫妻同往也未为迟。”

    俊臣含泪答道:“糟糠之妻同居贫贱多时,今遭此大难,流落他方,存亡未卜。

    然据着芙蓉屏上尚及题词,料然还在此方。

    今欲留此寻访,恐事体渺茫,稽迟岁月,到任不得了。

    愚意且单身到彼,差人来高揭榜文,四处追探,拙妇是认得字的。

    传将开去,他闻得了,必能自出。

    除非忧疑惊恐,不在世上了。

    万一天地垂怜,尚然留在,还指望伉俪重谐。

    英感明公恩德,虽死不忘,若别娶之言,非所愿闻。”

    高公听他说得可怜,晓得他别无异心,也自凄然道:“足下高谊如此,天意必然相佑,终有完全之日。

    吾安敢强逼?

    只是相与这几时,容老夫少尽薄设奉饯,然后起程。”

    次日开宴饯行,邀请郡中门生、故吏、各官与一时名土毕集,俱来奉陪崔县尉。

    酒过数巡,高公举杯告众人道:“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。”

    众人都不晓其意,连崔俊臣也一时未解,只见高公命传呼后堂:“请夫人打发慧圆出来!”

    俊臣惊得目呆,只道高公要把甚么女人强他纳娶,故设此宴,说此话,也有些着急了。

    梦里也不晓得他妻子叫得甚么慧圆!当时夫人已知高公意思,把崔县尉在馆内多时,已获了强盗,问了罪名,追出敕牒,今日饯行赴任,特请你到堂厮认团圆,逐项逐节的事情,说了一遍。

    王氏如梦方醒,不胜感激。

    先谢了夫人,走出堂前来。

    此时王氏发已半长,照旧妆饰。

    崔县尉一见,乃是自家妻子,惊得如醉里梦里。

    高公笑道:“老夫原说道与足下为媒,这可做得着么?”

    崔县尉与王氏相持大恸,说道:“自料今生死别了,谁知在此,却得相见?”

    座客见此光景,尽有不晓得详悉的,向高公请问根由。

    高公便叫书僮去书房里取出芙蓉屏来,对众人道:“列位要知此事,须看此屏。”

    众人争先来看,却是一画一题。

    看的看,念的念,却不明白这个缘故。

    高公道:“好教列位得知,只这幅画,便是崔县尉夫妻一段大姻缘。

    这画即是崔县尉所画,这词即是崔孺人所题。

    他夫妻赴任到此,为船上所劫。

    崔孺人脱逃于尼院出家,遇人来施此画,认出是船中之物,故题此词。

    后来此画却入老夫之手。

    遇着崔县尉到来,又认出是孺人之笔。

    老夫暗地着人细细问出根由,乃知孺人在尼院,叫老妻接将家来住着。

    密行访缉,备得大盗踪迹。

    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,强盗俱已伏罪。

    崔县尉与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多,只道失散在那里,竟不知同在一处多时了。

    老夫一向隐忍,不通他两人知道,只为崔孺人头发未长,崔县尉敕牒未获,不知事体如何,两人心事如何?

    不欲造次漏泄。

    今罪人既得,试他义夫节妇,两下心坚,今日特地与他团圆这段姻缘,故此方才说替他了今生缘。

    即是崔孺人词中之句,方才说,‘请慧圆’,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,特地使崔君与诸公不解,为今日酒间一笑耳。”

    崔俊臣与王氏听罢,两个哭拜高公,连在坐之人无不下泪,称叹高公盛德古今罕有。

    王氏自到里面去拜谢夫人了。

    高公重入座席,与众客尽欢而散。

    是夜特开别院,叫两个养娘伏侍王氏与崔县尉在内安歇。

    明日,高公晓得崔俊臣没人伏待,赠他一奴一婢,又赠他好些盘缠,当日就道。

    他夫妻两个感念厚恩,不忍分别,大哭而行。

    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中来,院主及一院之人见他许久下来,忽又改妆,个个惊异。

    王氏备细说了遇合缘故,并谢院主看待厚恩。

    院主方才晓得顾阿秀劫掠是真,前日王氏所言妻妾不相容,乃是一时掩饰之词。

    院中人个个与他相好的,多不舍得他去。

    事出无奈,各各含泪而别,夫妻两个同到永嘉去了。

    待永嘉任满回来,重过苏州,差人问候高公,要进来拜谒。

    谁知高公与夫人俱已薨逝,殡葬已毕了。

    崔俊臣同王氏大哭,如丧了亲生父母一般。

    问到他墓下,拜奠了,就请旧日尼院中各众在墓前建起水陆道场三昼夜,以报大恩。

    王氏还不忘经典,自家也在里头持诵。

    事毕,同众尼再到院中。

    崔俊臣出宦资厚赠了院主。

    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祷祈观世音暗中保佑,幸得如愿,夫妇重谐,出白金十两,留在院主处,为烧香点烛之费。

    不忍忘院中光景,立心自此长斋念观音不辍,以终其身。

    当下别过众尼,自到真州宁家,另日赴京补官,这是后事,不必再题。

    此本话文,高公之德,崔尉之谊,王氏之节,皆是难得的事。

    各人存了好心,所以天意周全,好人相逢。

    毕竟冤仇尽报,夫妇重完,此可为世人之劝。

    诗云:

    王氏藏身有远图,间关到底得逢夫。

    舟人妄想能同志,一月空将新妇呼。

    又诗云:

    芙蓉本似美人妆,何意飘零在路旁?

    画笔词锋能巧合,相逢犹自墨痕香。

    又有一道赞叹御史大夫高公云:

    高公德谊薄云天,能结今生未了缘。

    不使初时轻逗漏,致令到底得团圆。

    芙蓉画出原双蒂,萍藻浮来亦共联。

    可惜白杨堪作柱,空教洒泪及黄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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