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卖油郎独占花魁(上)-《今古奇观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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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若有了银子,怕他不接!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?

    “一路上胡思乱想,自言自语。

    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,一个小经纪的,本钱只有三两,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,可不是个春梦!自古道:有志者,事竟成。

    被他千思万想,想出一个计策来。

    他道:“从明日为始,逐日将本钱扣出,余下的积趱上去。

    一日积得一分,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,只消三年,这事便成了;若一日积得二分,只消得年半;若再多得些,一年也差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想来想去,不觉走到家里,开锁进门。

    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,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,惨然无欢,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。

    这一夜翻来覆去,牵挂着美人,那里睡得着。

    只因月貌花容,引起心猿意马。

    捱到天明,爬起来,就装了油担,煮早饭吃了,匆匆挑了油担子一径走到王九妈家去。

    进了门,却不敢直入,舒着头往里面张望。

    王九妈恰才起床,还蓬着头,正分付保儿买饭菜。

    秦重识得声音,叫声:“王妈妈!”

    九妈往外一张,见是秦卖油,笑道:“好忠厚人!果然不失信。”

    便叫他挑担进来,称了一瓶,约有五斤多重,公道还钱,秦重并不争论。

    王九妈甚是欢喜,道:“这瓶油只勾我家两日用,但隔一日,你便送来,我不往别处去买了。”

    秦重应诺,挑担而出。

    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:“且喜下主顾,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,二次不见三次见。

    只是一件,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,不是做生意的勾当。

    这昭庆寺是顺路,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,难道寻常不用油的?

    我且挑担去问他。

    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,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,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。”

    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,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。

    来得正好,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。

    秦重与各房约定,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。

    这一日是个双日,自此日为始,但是单日,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;但是双日,就走钱塘门这一路。

    一出钱塘门,先到王九妈家里,以卖油为名,去看花魁娘子。

    有一日会见,也有一日不会见,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,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。

    正是:

    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此情无尽期。

    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,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。

    时光迅速,不觉一年有余,日大日小,只拣足色细丝,或积三分,或积二分,再少也积下一分,凑得几钱,又打做大块头。

    日积月累,有了这一大包银子,零星凑集,连自己也不知多少。

    其日是单日,又值大雨,秦重不出去做买卖,看了这一大包银子,心中也自喜欢。

    "趁今日空闲,我把他上一上天平,见个数目。

    “打个油伞,走到对门倾银铺里,借天平兑银。

    那银匠好不轻薄,想着:卖油的多少银子,要架天平?

    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,还怕用不着头纽哩!秦重把银子包解开,都是散碎银两。

    大凡成锭的见少,散碎的就见多。

    银匠是小辈,眼孔极浅,见了许多银子,别是一番面目,想道:”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

    “慌忙架起天平,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码。

    秦重尽包而兑。

    一厘不多,一厘不少。

    刚刚一十六两之数,上秤便是一斤,秦重心下想道:”除去了三两本钱,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,还是有余。

    “又想道:”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,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!见成倾银店中方便,何不倾成锭儿,还觉冠冕。

    “当下兑足十两,倾成一个足色大锭,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。

    剩下四两二钱之数,拈一小块还了火钱。

    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,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。

    回到家中,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,买几根安息香,薰了又薰。

    拣个晴明好日,侵早打扮起来。

    虽非富贵豪华客,也是风流好后生。

    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,取银两藏于袖中,把房门锁了,一径望王九妈家而来,那一时好不高兴。

    及至到了门首,愧心复萌,想道:“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,今日忽地去做嫖客,如何开口?”

    正在踌躇之际,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,王九妈走将出来。

    见了秦重,便道:“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,打扮得恁般齐楚,往那里去贵干?”

    事到其间,秦重只得老着脸,上前作揖,妈妈也不免还礼。

    秦重道:“小可并无别事,专来拜望妈妈。”

    那鸨儿是老积年,见貌辨色,见秦重恁般装束,又说拜望:“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,要嫖一夜,或是会一个房。

    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,搭在篮里便是菜,捉在篮里便是蟹,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。”

    便满脸堆下笑来,道:“秦小官拜望老身,必有好处。”

    秦重道:“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,只是不好启齿。”

    王九妈道:“但说何妨,且请到里面客坐里细讲。”

    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,这客坐里交椅不曾与他屁股做个相识,今日是个会面之始。

    王九妈到了客坐,不免分宾而坐,向着内里唤茶。

    少顷,丫环托出茶来,看时却是秦卖油,正不知什么缘故,妈妈恁般相待。

    格格低了头只是笑。

    王九妈看见,喝道:“有甚好笑!对客全没些规矩。”

    丫环止住笑,收了茶杯自去。

    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:“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?”

    秦重道:“没有别话。

    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杯酒。”

    九妈道:“难道吃寡酒,一定要嫖了。

    你是个老实人,几时动这风流之兴?”

    秦重道:“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。”

    九妈道:“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。

    不知你中意那一位?”

    秦重道:“别个都不要,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。”

    九妈只道取笑他,就变了脸道:“你出言无度!莫非奚落老娘么?”

    秦重道:“小可是个老实人,岂有虚情。”

    九妈道:“粪桶也有两个耳朵,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!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勾半夜歇钱哩!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。”

    秦重把头一缩,舌头一伸,道:“恁的好卖弄!不敢动问,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?”

    九妈见他说耍话,却又回嗔作喜,带笑而言道:“那要许多!只要得十两敲丝,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。”

    秦重道:“原来如此,不为大事。”

    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,递与鸨儿道:“这一锭十两重,足色足数,请妈妈收着。”

    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,又道:“这一小锭重有二两,相烦备个小东。

    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,生死不忘,日后再有孝顺。”

    九妈见了这锭大银,已自不忍释手;又恐怕他一时高兴,日后没了本钱,心中懊悔,也要尽他一句才好。

    便道:“这十两银子,你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,还要三思而行。”

    秦重道:“小可主意已定,不要你老人家费心。”

    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,道:“是便是了,还有许多烦难哩!”

    秦重道:“妈妈是一家之主,有甚烦难?”

    九妈道:“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、富室豪家,真是谈笑有鸿儒,往来无白丁。

    '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官,如何肯接你?”

    秦重道:“但凭妈妈的委曲宛转,成全其事,大恩不敢有忘!”

    九妈见他十分坚心,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,扯开笑口道:“老身已替你排下计策,只看你缘法如何。

    做得成,不要喜;做不成,不要怪。

    美儿昨日在李学士家陪酒,还未曾合。

    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;明日是张山人一班请客邀他做诗社;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,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。

    你且到大后日来看。

    还有句话,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,预先留下个体面。

    又有句话,你穿着一身的布衣布裳,不像个上等嫖客。

    再来时,换件绸锻衣服,教这些丫环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,老娘也好与你装谎。”

    秦重道:“小可一理会得。”

    说罢,作别出门。

    且歇这三日生理,不去卖油。

    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不旧的绸衣穿在身上,到街坊闲走,演习斯文模样。

    正是:未识花院行藏,先习孔门规矩。

    丢过那三日不题。

    到第四日,起个清早,便到王九妈家去。

    去得太早,门还未开,意欲转一转再来。

    这番装扮希奇,不敢到昭庆寺去,恐怕和尚们批点,且到十景塘散步。

    良久又踅转来,王九妈家门已开了,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,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。

    秦重虽然老实,心下倒也乖巧,且不进门,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:“这轿马是谁家的?”

    马夫道:“韩府里来接公子的。”

    秦重已知韩公子夜来留宿,此时还未曾别。

    重复转身,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饭。

    又坐了一回,方才到王家探信。

    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。

    进得门时。

    王九妈迎着,便道:“老身得罪,今日又不得工夫,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,他是个长嫖,老身不好违拗。

    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,访个棋师赌棋哩!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,是我家房主,又是辞不得的。

    他来时,或三日、五日的住了去,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,秦小官,你真个要嫖,只索耐心再等几日。

    不然,前日的尊赐,分毫不动,要便奉还。”

    秦重道:“只怕妈妈不作成。

    若还迟,终无失,就是一万年,小可也情愿等着。”

    九妈道:“恁地时,老身便好主张!”

    秦重作别,方欲起身。

    九妈又道:“秦小官人,老身还有句话。

    你下次若来讨信,不要早了,约莫申牌时分,有客没客,老身把个实信与你。

    倒是越晏些越好,这是老身的妙用,你休错怪。”

    秦重连声道:“不敢,不敢!”

    这一日秦重不曾做买卖。

    次日,整理油担,挑往别处去生理,不走钱塘门一路。

    每日生意做完,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。

    只是不得功夫,又空走了一月有余。

    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,大雪方霁,西风过后,积雪成冰,好不寒冷。

    却喜地下干燥,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,如前妆扮,又去探信。

    王九妈笑容可掬,迎着道:“今日你造化,已是九分九厘了。”

    秦重道:“这一厘是欠着什么?”

    九妈道:“这一厘么?

    正主儿还不在家。”

    秦重道:“可回来么?”

    九妈道:“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,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。

    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,风月之事已是没分,原说过黄昏送来,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,慢慢的等他。”

    秦重道:“烦妈妈引路。”

    王九妈引着秦重,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,到一个所在,不是楼房。

    却是个平屋三间,甚是高爽。

    左一间是丫环的空房,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类,却是备官铺的;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,锁着在那里,两旁又有耳房;中间客座,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,香几上博山古铜炉,烧着龙诞香饼,两旁书桌摆设些古玩,壁上贴许多诗稿。

    秦重愧非文人,不敢细看。

    心下想道:“外房如此整齐,内室铺陈必然华丽。

    今夜尽我受用。

    十两一夜,也不为多!”

    九妈让秦小官坐于客位,自己主位相陪。

    少顷之间,丫环掌灯过来,抬下一张八仙桌儿,六碗时新果子,一架攒盒佳肴美酝,未曾到口,香气扑人。

    九妈执盏相劝道:“今日众小女都有客,老身只得自陪,请开怀畅饮几杯。”

    秦重酒量本不高,况兼正事在心,只吃半杯。

    吃了一会,便推不饮。

    九妈道:“秦小官想饿了,且用些饭再吃酒。”

    丫环捧着雪花白米饭,一吃一添,放于秦重面前,就是一盏杂和汤。

    鸨儿量高,不用饭,以酒相陪。

    秦重吃了一碗,就放箸。

    九妈道:“夜长哩,再请些。”

    秦重又添了半碗,丫环提个行灯来,说:“浴汤热了,请客官洗浴。”

    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,不敢推托,只得又到浴堂,肥皂香汤洗了一遍,重复穿衣入坐。

    九妈命撤去肴盒,用暖锅下酒。

    此时黄昏已绝,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,美娘尚未回来,玉人何处贪欢耍?

    等得情郎望眼穿!常言道:“等人心急。”

    秦重不见婊子回家,好生气闷。

    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些风活劝酒,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。

    只听外面热闹闹的,却是花魁娘子回家。

    丫环先来报了。

    九妈连忙起身出迎,秦重也离座而立。

    只见美娘吃得大醉,侍女扶将进来,到于门首,醉眼朦胧,看见房中灯烛辉煌,杯盘狼藉,立住脚问道:“谁在这里吃酒?”

    九娘道:“我儿,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。

    他心中慕你,多时的送过礼来,因你不得工夫,担阁他一月有余了。

    你今日幸而得空,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。”

    美娘道:“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,我不去接他。”

    转身便走。

    九妈双手托开,即忙拦住道:“他是个至诚好人,娘不误你。”

    美娘只得转身,才跨进房门,抬头一看那人,有些面善,一时醉了,急切叫不出来,便道:“娘,这人我认得他的,不是有名称的子弟,接了他,被人笑话。”

    九妈道:“我儿,这是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,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,想你也曾会过,故此面善。

    你莫识认错了,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,一时许了他,不好失信。

    你看做娘的面上,胡乱留他一晚。

    做娘的晓得不是了,明日却与你陪礼。”

    一头说,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。

    美娘拗妈妈不过,只得进房相见。

    正是:

    千般难出虔婆口,万般难脱虔婆手。

    饶君纵有万千般,不如跟着虔婆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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