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卖油郎独占花魁(下)-《今古奇观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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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口儿也尽心竭力,内外相帮,朱重甚是欢喜。
光阴似箭,不觉一年有余。
多有人见朱小官年长朱娶,家道又好,做人又志诚,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。
朱重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,等闲的不看在眼,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。
以此日复一日,担阁下去。
正是:
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
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,盛名之下,朝欢暮乐,真个口厌肥甘,身嫌锦绣。
然虽如此,每遇不如意之处,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,吃醋挑槽,或自己病中醉后,半夜三更,没人疼热,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,只恨无缘再会。
也是他桃花运尽,合当变更,一年之后,生出一段事端来。
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。
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。
这吴八公子新从父亲任上回来,广有金银。
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,三瓦两舍走动,闻得花魁娘子之名,未曾识面,屡屡遣人来约,欲要嫖他。
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,不愿相接,托故推辞非止一次。
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,都不曾会。
其时清明节届,家家扫墓,处处踏青。
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,且是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,分付家中:“一应客来,都与我辞去!”
闭了房门,焚起一炉好香,摆设文房四宝,方欲举笔,只听得外面沸腾,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余个狠仆来接美娘游湖。
因见鸨儿每次回他,在中堂行凶,打家打伙,直闹到美娘房前,只见房门锁闭。
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,小娘躲在房内,却把房门反锁,支吾客人,只推不在,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;吴公子是惯家,这些套子怎地瞒得。
分付家人扭断了锁,把房门一脚踢开。
美娘躲身不迭,被公子看见,不由分说,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,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,口中兀目乱嚷乱骂。
王九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,看见势头不好,只得闪过。
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。
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,不管他弓鞋窄小,望街上飞跑。
八公子在后,扬扬得意,直到西湖口,将美娘扌双下了湖船,方才放手。
美娘十二岁到王家,锦绣中养成,珍宝般供养,何曾受恁般凌贱。
下了船,对着船头掩面大哭,吴八公子全不放下面皮,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,一把交椅朝外而坐,狠仆侍立于旁。
一面分付开船,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:“小贱人,小娼根!不受人抬举!再哭时,就讨打了!”
美娘那里怕他,哭之不已。
船至湖心亭,吴八公子分付摆盒在亭子内,自己先上去了,却分付家人:“叫那小贱人来陪酒!”
美娘抱住了栏杆,那里肯去,只是嚎哭。
吴八公子也觉没兴,自己吃了几杯淡酒,收拾下船,自来扯美娘。
美娘双脚乱跳,哭声愈高。
吴八公子大怒,教狠仆拨去簪珥。
美娘蓬着头。
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,被家童们扶住。
公子道:“你撒赖便怕你不成!就是死了,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,不为大事。
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。
你住了啼哭时,我就放你回去,不难为你。”
美娘听说放他回去,真个住了哭,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,将美娘绣鞋脱下,去其裹脚,露出一对金莲,如两条玉笋相似。
教狠仆扶他上岸,骂道:“小贱人,你有本事,自走回家,我却没人相送。”
说罢,一篙子撑开,再向湖中而去。
正是:焚琴煮鹤从来有,惜玉怜香几个知!
美娘赤了脚,寸步难行,思想:“自己才貌两全,只为落于风尘,受此轻贱。
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,急切用他不着,受了这般凌辱,就是回去,如何做人?
到不如一死为高。
只是死得没些名目,枉自享个盛名,到此地位,看着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。
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堑,致有今日!自古红颜薄命,亦未必如我之甚!”
越思越苦,放声大哭。
事有偶然,却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,打发祭物下船,自己步回,从此经过。
闻得哭声,上前看时,虽然蓬头垢面,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,如何不认得!吃了一惊,道:“花魁娘子,如何这般模样?”
美娘哀哭之际,听得声音厮熟,止啼而看,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!美娘当此之际,如见亲人,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。
朱重心中十分疼痛,亦为之流泪,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,取出劈半扯开,奉与美娘裹脚,亲手与他拭泪,又与他挽起青丝,再三把好言宽解。
等待美娘哭定,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,自己步送,直到王九妈家。
九妈不得女儿消息,在四处打探,慌迫之际,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,分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,如何不喜!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,多曾听得人说,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,手头活动,体面又比前不同,自然刮目相待。
又见女儿这等模样,问其缘故,已知女儿吃了大苦,全亏了秦小官,深深拜谢,设酒相待。
日已向晚,秦重略饮数杯,起身作别。
美娘如何肯放,道:“我一向有心于你,恨不得你见面。
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!”
鸨儿也来扳留,秦重喜出望外。
是夜,美娘吹弹歌舞,曲尽生平之技,奉承秦重。
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,喜得魄荡魂消,手舞足蹈。
夜深酒阑,二人相挽就寝。
云雨之事,其美满更不必言。
一个是足力后生,一个是惯情女子。
这边说,三年怀想,费几多役梦劳魂;那边说,一载相思,喜侥幸粘皮贴肉。
一个谢前番帮衬,合今番恩上加恩,一个谢今夜总成,比前夜爱中添爱。
红粉妓倾翻粉盒,罗帕留痕,卖油郎打发油瓶,被窝沾湿。
可笑村儿干折本,作成小丫弄风流。
云雨已罢,美娘道:“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,你休得推托。”
秦重道:“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,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,岂有推托之理!”
美娘道:“我要嫁你!”
秦重笑道:“小娘子就嫁一万个,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,休得取笑,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。”
美娘道:“这话实是真心,怎说‘取笑’二字!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,梳弄过了,此时便是从良,只为未曾相处得人,不辨好歹,恐误了终身大事。
以后相处的虽多,都是豪华之辈、酒色之徒,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,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。
看来看去,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,况闻你尚未娶亲。
若不嫌我烟花贱质,情愿举案齐眉,白头奉侍。
你若不允之时,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,表白我一片诚心。
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,没名没目,惹人笑话。”
说罢,呜呜的哭将起来。
秦重道:“小娘子休得悲伤。
小可承小娘子错爱,将天就地,求之不得,岂敢推托!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。
小可家贫力薄,如何摆布,也是力不从心了。”
美娘道:“这却不妨。
不瞒你说,我只为从良一事,预先积趱些东西寄顿在外。
赎身之费,一毫不费你心力。”
秦重道:“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,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,享用了锦衣玉食,在小可家如何过活?”
美娘道:“布衣蔬食,死而无怨!”
秦重道:“小娘子虽然,只怕妈妈不从!”
美娘道:“我自有道理。”
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
两个直说到天明。
原来黄翰林的衙内,韩尚书的公子,齐太尉的舍人,这几个相知的人家,美娘都寄顿得有箱笼。
美娘只推要用,陆续取到密地,约下秦重,教他收置在家。
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,诉以从良之事。
刘四妈道:“此呈老身前日原说过的。
只是年纪还早,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?”
美娘道:“姨娘,你莫管是甚人,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,是个真从良、乐从良、了从良,不是那不真、不假、不了、不绝的勾当。
只要姨娘肯开口时,不愁妈妈不允。
做侄女的别没孝顺,只有十两金子奉与姨娘,胡乱打些钗子。
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。
事成之时,媒礼在外。”
刘四妈看见这金子,笑得眼儿没缝,便道:“自家儿女,又是美事,如何要你的东西!这金子权时领下,只当与你收藏,此事都在老身身上。
只是你的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,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,怕不要千把银子!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?
也得老身见他一见,与他讲道方好。”
美娘道:“姨娘莫管闲事,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。”
刘四妈道:“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?”
美娘道:“不晓得。”
四妈道:“你且在我家便饭,待老身先到你家,与妈妈讲,讲得通时,然后来报你!”
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,九妈相迎入内。
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,九妈告诉了一遍。
四妈道:“我们行户人家,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,尽可赚钱,又且安稳。
不论什么客主接了,倒是日日不空的。
侄女只为声名大了,好似一块鲞鱼落地,马蚁儿都要钻他,虽然热闹,却也不得自在。
说便许多一夜也只是个虚名,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,动不动有几个帮闲,连宵达旦,好不费事。
跟随的人又不少,个个要奉承得他到一些不到之处,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的骂人,还要暗损你家伙,又不好告诉得他家主,受了若干闷气。
况且山人墨客、诗社棋社,少不得一月之内,又有几时官身。
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,依了张家,违了李家,一边喜,少不得一边怪了。
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,吓杀人的,万一失差,却不连本送了?
官宦人家,与他打官司不成,只索忍气吞声,今日还亏着你家时运高,太平没事,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。
倘然山高水低,悔之无及。
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,还要与你家索闹。
侄女的性气又不好,不肯奉承人,第一是这件,乃是个惹祸之本。”
九妈道:“便是这件,老身好不担忧。
就是这八公子,也是有名有称的人,又不是下贱之人。
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,惹出这场寡气。
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,如今有了个虚名,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,惯了他性情,骄了他气质,动不动自作自主,逢着客来,他要接便接;他若不情愿时,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!”
刘四妈道:“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,都则如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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