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章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(上)-《今古奇观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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巧儿道:”他就回,料道不是半夜三更。
“婆子道:”大娘不嫌蒿恼,老身惯是挜相知的,只今晚就取铺陈过来,与大娘作伴,何如?
“三巧儿道:”铺陈尽有,也不须拿得。
你老人家回覆家里一声,索性在此过了一夏家去不好?
“婆子真个对家里儿子媳妇说了,只带个梳匣儿来。
三巧儿道:”你老人家多事,难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,你又带来怎地?
“婆子道:”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汤洗脸,合具梳头。
大娘怕没有精致的梳具,老身如何敢用?
其他姐儿们的,老身也怕用得,还是自家带了便当。
只是大娘分付在那一门房安歇?
“三巧儿指着床前一个小小藤榻儿,道:”我预先排下你的卧处了,我两个亲近些,夜间睡不着好讲些闲话。
“说罢,检出一顶青纱帐来,教婆子自家挂了,又同吃了一会酒,方才歇息。
两个丫环原在床前打铺相伴,因有了婆子,打发他在间壁房里去睡。
从此为始,婆子日间出去串街做买卖,黑夜便到蒋家歇宿。
时常携壶挈碗的殷勤热闹,不一而足。
床榻是丁字样铺下的,虽隔着帐子,却像是一头同睡。
夜间絮絮叨叨,你问我答,凡街坊秽亵之谈,无所不至。
这婆子或时装醉诈风起来,到说起自家少年时偷汉的许多情事,去勾动那妇人的春心。
害得那妇人娇滴滴一副嫩脸,红了又白,白了又红,婆子已知妇人心活,只是那话儿不好启齿。
光阴迅速,又到七月初七日了,正是三巧儿的生日。
婆子清早备下两盒礼,与他做生。
三巧儿称谢了,留他吃面。
婆子道:“老身今日有些穷忙,晚上来陪大娘,看牛郎织女做亲。”
说罢自去了。
下得阶头不几步,正遇着陈大郎。
路上不好讲话,随到个僻静巷里。
陈大郎攒着两眉,埋怨婆子道:“干娘,你好慢心肠!春去夏来,如今又立过秋了。
你今日也说尚早,明日也说尚早,却不知我度日如年。
再延捱几日,他丈夫回来,此事便付东流,却不活活的害死我也!阴司去少不得与你索命。”
婆子道:“你且莫喉急,老身正要相请,来得恰好。
事成不成,只在今晚,须是依我而行。
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
全要轻轻悄悄,莫带累人。”
陈大郎点头道:“好计,好计!事成之后,定当厚报。”
说罢,欣然而去。
正是:
排成窃玉偷香阵,费尽携云握雨心。
却说薛婆约定陈大郎这晚成事。
午后细雨微茫,到晚却没有星月,婆子黑暗里引着陈大郎埋伏在左近,自己却去敲门。
晴云点个纸灯儿,开门出来。
婆子故意把前袖一摸,说道:“失落了一条临清汗巾儿。
姐姐,劳你大家寻一寻。”
哄得晴云便把灯向街上照去。
这里婆子捉个空,招着陈大郎一溜溜进门来,先引他在楼梯背后空处伏着。
婆子便叫道:“有了,不要寻了。”
晴云道:“恰好火也没了,我再去点个来照你。”
婆子道:“走熟的路,不消用火。”
两个黑暗里关了门,摸上楼来。
三巧儿问道:“你没了什么东西?”
婆子袖里扯出个小帕儿来,道:“就是这个冤家,虽然不值甚钱,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,却不道礼轻人意重。”
三巧儿取笑道:“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记。”
婆子笑道:“也差不多。”
当夜两个耍笑饮酒。
婆子道:“酒肴尽多,何不把些赏厨下男女?
也教他闹轰轰,像个节夜。”
三巧儿真个把四碗菜、两壶酒,分付丫环拿下楼去。
那两个婆娘,一个汉子,吃了一回,各去歇息不题。
再说婆子饮酒中间问道:“官人如何还不回家?”
三巧儿道:“便是算来一年半了。”
婆子道:“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,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。
常言道一品官,二品客。
做客的那一处没有风花雪月?
只苦了家中娘子。”
三巧儿叹了口气,低头不语。
婆子道:“是老身多嘴了。
今夜牛女佳期,只该饮酒作乐,不该说伤情话儿。”
说罢,便斟酒去劝那妇人,约莫半酣,婆子又把酒去劝两个丫环,说道:“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,劝你多吃几杯,后日嫁个恩爱的老公,寸步不离。”
两个丫环被缠不过,勉强吃了,各不胜酒力,东倒西歪。
三巧儿分付关了楼门,发放她先睡。
她两个自在吃酒。
婆子一头吃,口里不住的说罗说皂道:“大娘几岁上嫁的?”
三巧儿道:“十七岁。”
婆子道:“破得身迟,还不吃亏;我是十三岁上就破了身。”
三巧儿道:“嫁得恁般早?”
婆子道:“论起嫁,到是十八岁了。
不瞒大娘说,因是在间壁人家学针指,被他家小官人调诱,一时间贪他生得俊俏,就应承与他偷了。
初时好不疼痛,两三遍后就晓得快活。
大娘你可也是这般么?”
三巧儿只是笑。
婆子又道:“那话儿到是不晓得滋味的到好,尝过的便丢不下,心坎里时时发痒,日里还好,夜间好难过哩。”
三巧儿道:“想你在娘家时阅人多矣,亏你怎生充得黄花女儿嫁去?”
婆子道:“我的老娘也晓得些影像,生怕出丑,教我一个童女方,用石榴皮、生矾两味煎汤洗过,那东西就紧了。
我只做张做势的叫疼,就遮过了。”
三巧儿道:“你做女儿时夜间也少不得独睡。”
婆子道:“还记得在娘家时节,哥哥出外,我与嫂嫂一头同睡,两下轮番在肚子上学男子汉的行事。”
三巧儿道:“两个女人做对,有甚好处?”
婆子走过三巧儿那边,挨肩坐上,说道:“大娘,你不知,只要大家知音,一般有趣,也撒得火。”
三巧儿举手把婆子肩呷上打一下,说道:“我不信,你说谎。”
婆子见他欲心已动,有心去挑拨他,又道:“老身今年五十二岁了,夜间常痴性发作,打熬不过,亏得你少年老成。”
三巧儿道:“你老人家打熬不过。
终不然还去打汉子?”
婆子道:“败花枯柳。
如今那个要我了?
不瞒大娘说,我也有个自取其乐、救急的法儿。”
三巧儿道:“你说谎,又是甚么法儿?”
婆子道:“少停到床上睡了,与你细讲。”
说罢,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,婆子便把扇来一扑,故意扑灭了灯,叫声:“阿呀!老身自去点个灯来。”
便去开楼门。
陈大郎已自走上楼梯,伏在门边多时了。
都是婆子预先设下的圈套。
婆子道:“忘带个取灯儿去了。”
又走转来,便引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,婆子下楼去了一回,复上来道:“夜深了,厨下火种都熄了,怎么处?”
三巧儿道:“我点灯睡惯了,黑魆魆地好不怕人!”
婆子道:“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?”
三巧儿正要问他救急的法儿,应道:“甚好。”
婆子道:“大娘,你先上床,我关了门就来。”
三巧儿先脱了衣服,床上去了,叫道:“你老人家快睡罢。”
婆子应道:“就来了。”
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,赤条条的扌双在三巧儿床上去。
三巧儿摸着身子,道:“你老人家许多年纪,身上恁般光滑!”
那人并不回言,钻进被里,就捧着妇人做嘴。
妇人还认是婆子,双手相抱。
那个蓦地腾身而上,就干起事来。
那妇人一则多了杯酒,醉眼朦胧;二则被婆子挑拨,春心飘荡,到此不暇致详,凭他轻薄;一个是闺中怀春的少妇,一个客邸暮色的才郎;一个打熬许久,如文君初遇相如;一个盼望多时,如必正初谐陈女。
分明久旱逢甘雨,胜过他乡遇故知。
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,颠鸾倒凤,曲尽其趣,弄得妇人魂不附体。
云雨毕后,三巧儿方问道:“你是谁?”
陈大郎把楼下相逢,如此相慕,如此若央薛婆用计细细说了:“今番得遂平生,便死瞑目。”
婆子走到床间,说道:“不是老身大胆,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,二来要救陈郎性命。
你两个也是宿世姻缘,非干老身之事。”
三巧儿道:“事已如此,万一我丈夫知觉,怎么好?”
婆子道:“此事你知我知,只买定了睛云、暖雪两个丫头,不许他多嘴,再有谁人漏泄?
在老身身上,管成你夜夜欢娱,一些事也没有。
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。”
三巧儿到此,也顾不得许多了,两个又狂荡起来,直到五更鼓绝,天色将明,两个兀自不舍。
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,送他出门去了。
自此无夜不会,或是婆子同来,或是汉子自来。
两个丫环被婆子把甜话儿偎他,又把利害的话儿吓他,又教主母赏他几件衣服。
汉子到时,不时把些零碎银子赏他们买果儿吃,骗得欢欢喜喜,已自做了一路。
夜来明去,一出一入,都是两个丫环迎送,全无阻隔。
真个是你贪我爱,如胶似漆,胜如夫妇一般。
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,不时的制办好衣服,好首饰送他,又替他还了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钱,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,往来半年有余,这汉子约有千金之费。
三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东西,送那婆子。
婆子只为图这些不义之财,所以肯做牵头。
这都不在话下。
古人云:“天下无不散的筵席。”
才过十五元宵夜,又是清明三月天。
陈大郎思想磋跎了多时生意,要得还乡。
夜来与妇人说知,两下恩深义重,各不相舍。
妇人到情愿收拾了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,去做长久夫妻。
陈大郎道:“使不得,我们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。
就是主人家吕公,见我每夜进城,难道没有些疑惑?
况客船上人多,瞒得那个?
两个丫环又带去不得。
你丈夫回来跟究出情由,怎肯干休?
娘子权且耐心,到明年此时,我到此觅个僻静下处,悄悄通个言儿与你,那时两口儿同走,神鬼不觉,却不安稳?”
妇人道:“万一你明年不来,如何?”
陈大郎就设起誓来。
妇人道:“既然你有真心,奴家也决不相负。
你若到了家乡,倘有便人,托他捎个书信到薛婆处,也教奴家放心。”
陈大郎道:“我自用心,不消分付。”
又过几日,陈大郎雇下船只,装载粮食完备,又来与妇人作别。
这一夜倍加眷恋,两下说一会,哭一会,又狂荡一会,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。
到五更起身,妇人便去开箱,取出一件宝贝叫做“珍珠衫”,递与陈大郎道:“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,暑天若穿了他,清凉透骨。
此去天道渐热,正用得着。
奴家把与你做个纪念,穿了此衫,就如奴家贴体一般。”
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,软做一堆。
妇人就把衫儿亲手与汉子穿下,叫丫环开了门户,亲自送他出门,再三珍重而别。
诗曰:
昔年含泪别夫郎,今日悲啼送所欢;
堪恨妇人多水性,招来野鸟胜文鸾。
话分两头,却说陈大郎有了这珍珠衫儿,每日贴体穿着,便夜间脱下,也放在被窝中同睡,寸步不离。
一路遇了顺风,不两月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。
那枫桥是柴米牙行聚处,少不得投个主家脱货,不在话。
忽一日,赴个同乡人的酒席。
席上遇个襄阳客人,生得风流标致。
那人非别,正是蒋兴哥。
原来兴哥在广东贩了些珍珠、玳瑁、苏木、沉香之类,搭伴起身。
那伙同伴商量,都要到苏州发卖。
兴哥久闻得“上说天堂,下说苏杭”,好个大马头所在,有心要去走一遍,做这一回买卖方才回去。
还是去年十月中到苏州的。
因是隐姓为商,都称为罗小官人,所以陈大郎更不疑惑。
他两个萍水相逢,年相若,貌相似,谈吐应对之间彼此敬慕。
即席间问了下处,互相拜望,两个遂成知己,不时会面。
兴哥讨完了客帐,欲待起身,走到陈大郎寓所作别。
大郎置酒相待,促膝谈心,甚是款洽。
此时五月下旬,天气炎热。
两个解衣饮酒,陈大郎露出珍珠衫来。
兴哥心中骇异,又不好认他的,只夸奖此衫之美。
陈大郎恃了相知,便问道:“贵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,罗兄可认得否?”
兴哥到也乖巧,回道:“在下出外日多,里中虽晓得有这个人,并不相认,陈兄为何问他?”
陈大郎道:“不瞒兄长说,小弟与他有些瓜葛。”
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告诉了一遍。
扯着衫儿看了,眼泪汪汪道:“此衫是他所赠。
兄长此去,小弟有封书信,奉烦一寄,明日侵早送到贵寓。”
兴哥口里答应道:“当得,当得。”
心下沉吟:“有这等异事!现在珍珠衫为证,不是个虚话了。”
当下如针刺肚,推故不饮,急急起身别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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