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章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(上)-《今古奇观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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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才所赐,是老身福薄,受用不成了。”
陈大郎听说,慌忙双膝跪下。
婆子去扯他时,被他两手拿住衣袖,紧紧按定在椅上,动弹不得。
口里说:“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娘身上。
你是必思量个妙计,作成我入马,救我残生。
事成之日,再有白金百两相酬。
若是推阻,即今便是个死。”
慌得婆子没理会处,连声应道:“是,是!莫要折杀老身,大官人请起,老身有话讲。”
陈大郎方才起身,拱手道:“有何妙策,作速见教。”
薛婆道:“此事须从容图之,只要成就,莫论岁月。
若是限时限日,老身决难奉命。”
陈大郎道:“若果然成就,便迟几日何妨,只是计将安出?”
薛婆道:“明日不可太早,不可太迟,早饭后,相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。
大官人可多带银两,只说与老身做买卖,其间自有道理。
若是老身这两只脚跨进得蒋家门时,便是大官人的造化。
大官人便可急回下处,莫在他门首盘桓,被人识破,误了大事。
讨得三分机会,老身自来回复。”
陈大郎道:“谨依尊命。”
唱了个肥喏,欣然开门而去。
正是:
未曾灭项兴刘,先见筑坛拜将。
当日无话,到次日,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衣服,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个大皮匣内,唤小郎背着,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。
瞧见对门楼窗紧闭,料是妇人不在,便与管典的拱了手,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,向东张望。
不多时,只见薛婆抱着一个蔑丝箱儿来了。
陈大郎唤住,问道:“箱内何物?”
薛婆道:“珠宝首饰,大官人可用么?”
大郎道:“我正要买。”
薛婆进了典铺,与管典的相见了,叫声聒噪,便把箱儿打开,内中有十来包珠子,又有几个小匣儿,都盛着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,奇巧动人,光灿夺目。
陈大郎拣几吊极粗极白的珠子,和那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着,道:“这些我都要了。”
婆子便把眼儿瞅着,说道:“大官人要用时尽用,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。”
陈大郎已自会意,开了皮匣,把这些银两白华华的摊做一台,高声的叫道:“有这些银子,难道买你的货不起。”
此时邻居闲汉已自走过七八个人,在铺前站着看了。
婆子道:“老身取笑,岂敢小觑大官人。
这银两须要仔细,请收过了,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。”
两下一边的讨价多,一边的还钱少,差得天高地远。
那讨价的一口不移。
这里陈大郎拿着东西又不放手,又不增添,故意走出屋檐,件件的翻覆认看,言真道假、弹斤估两的在日光中烜耀。
惹得一市人都来观看,不住声的有人喝采。
婆子乱嚷道:“买便买,不买便罢,只管担阁人则甚!”
陈大郎道:“怎么不买?”
两个又论了一番价。
正是:
只因酬价争钱口,惊动如花似玉人。
王三巧儿听得对门喧嚷,不觉移步前楼,推窗偷看,只见珠光闪烁,宝色辉煌,甚是可爱。
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,便分付丫环去唤那婆子借他东西看看。
晴云领命,走过街去,把薛婆衣袂一扯,道:“我家娘请你。”
婆子故意问道:“是谁家?”
晴云道:“对门蒋家。”
婆子把珍珠之类劈手夺将过来,忙忙的包了,道:“老身没有许多空闲与你歪缠!”
陈大郎道:“再添些卖了罢。”
婆子道:“不卖,不卖!像你这样价钱,老身卖去多时了。”
一头说,一头放入箱儿里,依先关锁了,抱着便走。
晴云道:“我替你老人家拿罢。”
婆子道:“不消。”
头也不回,径到对门去了。
陈大郎心中暗喜,也收拾银两,别了管典的,自回下处。
正是:眼望捷旌旗,耳听好消息。
晴云引薛婆上楼,与三巧儿相见了。
婆子看那妇人,心下想道:“真天人也!怪不得陈大郎心迷,若我做男子,也要浑了。”
当下说道:“老身久闻大娘贤慧,但恨无缘拜识。”
三巧儿问道:“你老人家尊姓?”
婆子道:“老身姓薛,只在这里东巷住,与大娘也是个邻里。”
三巧儿道:“你方才这些东西如何不卖?”
婆子道:“若不卖时,老身又拿出来怎的?
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,不识货物。”
说罢便去开了箱儿,取出几件簪珥递与那妇人看,叫道:“大娘,你道这样首饰,便工钱也费多少!他们还得忒不像样,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告得许多消乏?”
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起来道:“这般头号的货,他们还做梦哩。”
三巧儿问了他讨价还价,便道:“真个亏你些儿。”
婆子道:“还是大家宝眷见多识广,比男子汉眼力到胜十倍。”
三巧儿唤丫环看茶,婆子道:“不扰茶了,老身有件要紧的事欲往西街走走,遇着这个客人,缠了多时,正是:”买卖不成,担误工程‘。
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,权烦大娘收拾。
老身暂去,少停就来。
“说罢便走。
三巧儿叫晴云送他下楼,出门向西去了。
三巧儿心上爱了这几件东西,专等婆子到来酬价,一连五日不至。
到第六日午后,忽然下一场大雨。
雨声未绝,砰砰的敲门声响。
三巧儿唤丫环开看,只见薛婆衣衫半湿,提个破伞进来,口儿道:”晴干不肯走,直待雨淋头。
“把伞儿放在楼梯边,走上楼来万福道:”大娘,前晚失信了。
“三巧儿慌忙答礼道:”这几日在那里去了?
“婆子道:”小女托赖,新添了个外甥。
老身去看看,留住了几日,今早方回。
半路上下起雨来,在一个相识人家借把伞,又是破的,却不是晦气!“三巧儿道:”你老人家几个儿女?
“婆子道:”只一个儿子,完婚过了。
女儿到有四个。
这是我第四个了,嫁与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,就在这北门外开盐店的。
“三巧儿道:”你老人家女儿多,不把来当事了。
本乡本土少什么一夫一妇的,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小?
“婆子道:”大娘不知,到是异乡人有情怀。
虽则偏房,他大娘子只在家里,小女自在店中,呼奴使婢,一般受用。
老身每遍去时,他当个尊长看待,更不怠慢。
如今养了个儿子,愈加好了。
“三巧儿道:”也是你老人家造化,嫁得着。
“说罢,恰好晴云讨茶上来,两个吃了。
婆子道:“今日雨天没事,老身大胆,敢求大娘的首饰一看,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好。”
三巧儿道:“也只是平常生活,你老人家莫笑话。”
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,陆续搬出许多钗、钿、缨络之类。
薛婆看了,夸美不尽,道:“大娘有恁般珍异,把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在眼了。”
三巧儿道:“好说,我正要与你老人家请个实价。”
婆子道:“娘子是识货的,何消老身费嘴。”
三巧儿把东西检过,取出薛婆的蔑丝箱儿来,放在桌上,将钥匙递与婆子道:“你老人家开了,检看个明白。”
婆子道:“大娘忒精细了。”
当下开了箱儿,把东西逐件搬出。
三巧儿品评价钱,都不甚远。
婆子并不争论,欢欢喜喜的道:“恁地,便不枉了人。
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。”
三巧儿道:“只是一件,目下凑不起价钱,只好现奉一半。
等待我家官人回来,一并清楚,他也只在这几日回了。”
婆子道:“便迟几日,也不妨事。
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,银水要足纹的。”
三巧儿道:“这也小事。”
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,唤晴云取杯见成酒来,与老人家坐坐。
婆子道:“造次如何好搅扰?”
三巧儿道:“时常清闲,难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话。
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,时常过来走走。”
婆子道:“多谢大娘错爱,老身家里当不过嘈杂,像宅上又忒清闲了。”
三巧儿道:“你家儿子做甚生意?”
婆子道:“他只是接些珠宝客人,每日的讨酒讨浆,刮的人不耐烦。
老身亏杀各宅们走动,在家时少,还好。
若只在六尺地上转,怕不燥死了人。”
三巧儿道:“我家与你相近,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。”
婆子道:“只不敢频频打搅。”
三巧儿道:“老人家说那里话。”
只见两个丫环轮番的走动,摆了两副杯箸,两碗腊鸡,两碗腊肉,两碗鲜鱼,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。
婆子道:“如何盛设!”
三巧儿道:“见成的,休怪怠慢。”
说罢,斟酒递与婆子,婆子将杯回敬,两下对坐而饮。
原来三巧儿酒量尽去得,那婆子又是酒壶酒瓮,吃起酒来,一发相投了,只恨会面之晚。
那日直吃到傍晚,刚刚雨止,婆子作谢要回。
三巧儿又取出大银钟来,劝了几钟。
又陪他吃了晚饭,说道:“你老人家再宽坐一时,我将这一半价钱付你去。”
婆子道:“天晚了,大娘请自在,不争这一夜儿,明日却来领罢。
连这蔑丝箱儿老身也不拿去了,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。”
三巧儿道:“明日专专望你。”
婆子作别下楼,取了破伞出门去了。
正是:
世间只有虔婆嘴,哄动多多少少人。
却说陈大郎在下处呆等了几日,并无音信。
见这日天雨,料是婆子在家,拖泥带水的进城来问个消息,又不相值。
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,用了些点心,又到薛婆门首打听,只是未回。
看看天晚,却待转身,只见婆子一脸春色,脚略斜的走入巷来。
陈大郎迎着他,作了揖,问道:“所言如何?”
婆子摇手道:“尚早。
如今方下种,还没有发芽哩,再隔五六年,开花结果,才得到你口。
你莫在此探头探脑,老娘不是管闲事的。”
陈大郎见他醉了,只得转去。
次日,婆子买了些时新果子、鲜鸡、鱼、肉之类,唤个厨子安排停当,装做两个盆子,又买一瓮上好的酽酒,央间壁小二挑了,来到蒋家门首。
三巧儿这回不见婆子到来,正教晴云开门出来探望,恰好相遇。
婆子教小二挑在楼下,先打发他去了。
晴云已自报知主母。
三巧儿把婆子当个贵客一般,直到楼梯口边迎他上去。
婆子千恩万谢的福了一回,便道:“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,将来与大娘消遣。”
三巧儿道:“到要你老人家赔钞,不当受了。”
婆子央两个丫环搬将上来,摆做一桌子。
三巧儿道:“你老人家忒迂阔了,恁般大弄起来。”
婆子笑道:“小户人家备不出甚么好东西,只当一茶奉献。”
晴云便去取杯箸,暖雪便吹起水火炉来。
霎时酒暖,婆子道:“今日是老身薄意,还请大娘转坐客位。”
三巧儿道:“虽然相扰,在寒舍岂有此理?”
两下谦让多时,薛婆只得坐了客席。
这是第三次相聚,更觉熟分了。
饮酒中间,婆子问道:“官人出外好多时了还不回,亏他撇得大娘下。”
三巧儿道:“便是,说过一年就转,不知怎地担阔了。”
婆子道:“依老身说,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,便博个堆金积玉也不为罕。”
婆子又道:“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,把家当客。
比如我第四个女婿朱八朝奉有了小女,朝欢暮乐,那里想家?
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,住不上一两个月,又来了。
家中大娘子替他担孤受寡,那晓得他外边之事?”
三巧儿道:“我家官人到不是这样人。”
婆子道:“老身只当闲话讲,怎敢将天比地?”
当日两个猜谜掷色,吃得酩酊而别。
第三日,同小二来取家火,就领这一半价钱。
三巧儿又留他吃点心。
从此以后,把那一半赊钱为由,只做问兴哥的消息,不时行走。
这婆子俐齿伶牙,能言快语,又半痴不颠的,惯与丫环们打诨,所以上下都欢喜他。
三巧儿一日不见他来,便觉寂寞,叫老家人认了薛婆家里,早晚常去请他,所以一发来得勤了。
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,引起了头,再不好绝他。
是那四种?
游方僧道、乞丐、闲汉、牙婆。
上三种人犹可,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,女眷们怕冷静时,十个九个到要扳他来往。
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,一般甜言软语,三巧儿遂与他成了至交,时刻少他不得。
正是:
画虎画皮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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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大郎几遍讨个消息,薛婆只回言尚早。
其时五月中旬,天渐炎热。
婆子在三巧儿面前,偶说起家中蜗窄,又是朝西房子,夏月最不相宜,不比这楼上高厂风凉。
三巧儿道:“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,到此过夜也好。”
婆子道:“好是好,只怕官人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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