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章 念亲恩孝藏儿-《今古奇观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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妈妈道:“我姓李。”
员外道:“你姓李,怎么在我刘家门里?”
妈妈道:“又好笑,我须是嫁了你刘家来。”
员外道:“街上人唤你是‘刘妈妈’?
唤你是‘李妈妈’?”
妈妈道:“常言道:”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。
‘一车骨头半车肉,都属了刘家,怎么叫做’李妈妈‘。
“员外道:”元来你这骨头也属了俺刘家了。
这等,女儿姓甚么?
“妈妈道:”女儿也姓刘。
“员外道:”女婿姓甚么?
“妈妈道:”女婿姓张。
“员外道:”这等,女儿百年之后,可往俺刘家坟里葬去?
还是往张家坟里葬去?
“妈妈道:”女儿百年之后,自去张家坟里葬去。
“说到这句,妈妈不觉的鼻酸起来。
员外晓得有些省了,便道:”却又来!这等怎么叫做得刘门的后代!我们不是绝后的么?
“妈妈放声哭将起来道:”员外怎生直想到这里?
俺无儿的真个好苦!“员外道:”妈妈,你才省了。
就没有儿子,但得是刘家门里亲人,也须是一瓜一蒂。
生前望坟而拜,死后共土而埋。
那女儿只在别家去了,有何交涉?
“妈妈被刘员外说得明切,言下大悟。
况且平日看见女婿的乔做作,今日又不见同女儿先到,也有好些不象意了。
正说间,只见引孙来坟头收拾铁锹,看见伯父、伯娘便拜。
此时妈妈不比平日,觉得亲热了好些,问道:“你来此做甚么?”
引孙道:“侄儿特来上坟添土来。”
妈妈对员外道:“亲的则是亲,引孙也来上过坟,添过土了。
他们还不见到。”
员外故意恼引孙道:“你为甚么不挑了春盛担子,齐齐整整上坟?
却如此草率!”
引孙道:“侄儿无钱,只乞化得三杯酒、一块纸,略表表做子孙的心。”
员外道:“妈妈,你听说么?
那有春盛担子的,为不是子孙,这时还不来哩。”
妈妈也老大不过意。
员外又问引孙道:“你看那边鸦飞不过的庄宅,石羊石虎的坟头,怎不去?
到俺这里做甚么?”
妈妈道:“那边的坟,知他是那家?
他是刘家子孙,怎不到俺刘家坟上来?”
员外道:“妈妈。
你才晓得引孙是刘家子孙。
你先前可不说姐姐、姐夫是子孙么?”
妈妈道:“我起初是错见了,从今以后,侄儿只在我家里住。
你是我一家之人,你休记得前日的不是。”
引孙道:“这个,侄儿怎敢?”
妈妈道:“吃的穿的,我多照管你便了。”
员外叫引孙拜谢了妈妈。
引孙拜下去道:“全仗伯娘看刘氏一脉,照管孩心则个。”
妈妈簌簌的掉下泪来。
正伤感处,张郎与女儿来了。
员外与妈妈问其来迟之故,张郎道:“先到寒家坟上,完了事,才到这里来,所以迟了。”
妈妈道:“怎不先来上俺家的坟?
要俺老两口儿等这半日?”
张郎道:“我是张家子孙,礼上须先完张家的事。”
妈妈道:“姐姐呢?”
张郎道:“姐姐也是张家媳妇。”
妈妈见这几句话恰恰对着适间所言的,气得目瞪口呆,变了色道:“你既是张家的儿子媳妇,怎生掌把着刘家的家私?”
劈手就女儿处把那放钥匙的匣儿夺将过来,道:“已后张自张,刘自刘!”
径把匣儿交与引孙了,道:“今后只是俺刘家人当家!”
此时连刘员外也不料妈妈如此决断,那张郎与引姐平日护他惯了的,一发不知在那里说起,老大的没趣,心里道:“怎么连妈妈也变了卦?”
竟不知妈妈已被员外劝化得明明白白的了。
张郎还指点叫摆祭物,员外、妈妈大怒道:“我刘家祖宗不吃你张家残食,改日另祭。”
各不喜欢而散。
张郎与引姐回到家来,好生埋怨道:“谁匡先上了自家坟,讨得这番发恼不打紧,连家私也夺去与引孙掌把了。
这如何气得过?
却又是妈妈做主的,一发作怪。”
引姐道:“爹妈认道只有引孙一个是刘家亲人,所以如此。
当初你待要暗算小梅,他有些知觉,豫先走了。
若留得他在时,生下个兄弟,须不让那引孙做天气。
况且自己兄弟还情愿的,让与引孙,实是气不干。”
张郎道:“平日又与冤家对头,如今他当了家,我们倒要在他喉下取气了。
怎么好?
还不如再求妈妈则个。”
引姐道:“是妈妈主的意,如何求得转?
我有道理,只叫引孙一样当不成家罢了。”
张郎问道:“计将安出?”
引姐只不肯说,但道是:“做出便见,不必细问!”
明日,刘员外做个东道,请着邻里人把家私交与引孙掌把。
妈妈也是心安意肯的了。
引姐晓得这个消息,道是张郎没趣,打发出外去了。
自己着人悄悄向东庄姑娘处说了,接了小梅家来。
元来小梅在东庄分娩,生下一个儿子,已是三岁了。
引姐私下寄衣寄食去看觑他母子,只不把家里知道。
惟恐张郎晓得,生出别样毒害来,还要等他再长成些,才与父母说破。
而今因为气不过引孙做财主,只得去接了他母子来家。
次日来对员外道:“爹爹不认女婿做儿子罢,怎么连女儿也不认了?”
员外道:“怎么不认?
只是不如引孙亲些。”
引姐道:“女儿是亲生,怎么倒不如他亲?”
员外道:“你须是张家人了,他须是刘家亲人。”
引姐道:“便做道是‘亲’,未必就该是他掌把家私!”
员外道:“除非再有亲似他的,才夺得他。
那里还有?”
引姐笑道:“只怕有也不见得。”
刘员外与妈妈也只道女儿忿气说这些话,不在心上。
只见女儿走去,叫小梅领了儿子到堂前,对爹妈说道:“这可不是亲似引孙的来了?”
员外、妈妈见是小梅,大惊道:“你在那里来?
可不道逃走了?”
小梅道:“谁逃走?
须守着孩儿哩。”
员外道:“谁是孩儿?”
小梅着儿子道:“这个不是?”
员外又惊又喜道:“这个就是你所生的孩儿?
一向怎么说?
敢是梦里么?”
小梅道:“只问姑娘,便见明白。”
员外与妈妈道:“姐姐,快说些个。”
引姐道:“父亲不知,听女儿从头细说一遍。
当初小梅姨姨有半年身孕,张郎便嫉妒心肠,要所算小梅。
女儿想来父亲有许大年纪,若所算了小梅,便是绝了父亲之嗣。
是女儿与小梅商量,将来寄在东庄姑娘家中分娩,得了这个孩儿。
这三年,只在东庄姑娘处抚养。
身衣口食多是你女儿照管他的。
还指望再长成些,方才说破。
今见父亲认道只有引孙是亲人,故此请了他来家。
须不比女儿,可不比引孙还亲些么?”
小梅也道:“其实亏了姑娘,若当日不如此周全,怎保得今日这个孩儿!”
刘员外听罢如梦初觉,如醉方醒,心里感激着女儿。
小梅又叫儿子不住的叫他“爹爹”,刘员外听得一声,身也麻了。
对妈妈道:“元来亲的只是亲,女儿姓刘,到底也还护着刘家,不肯顺从张郎把兄弟坏了。
今日有了老生儿,不致绝后,早则不在绝地上安坟了,皆是孝顺女所赐。
老夫怎肯知恩不报?
如今有个主意:把家私做三分分开:女儿、侄儿、孩儿各得一分。
大家各管家业,和气过日子罢了。
‘当日叫家人寻了张郎家来,一同引孙及小孩儿拜见了邻舍诸亲,就做了个分家的筵席,尽欢而散。
此后刘妈妈认了真,十分爱惜着孩儿。
员外与小梅自不必说,引姐、引孙又各内外保全,张郎虽是嫉妒也用不着,毕竟培养得孩儿成立起来。
此是刘员外广施阴德,到底有后;又恩待骨肉,原受骨肉之报。
所谓亲一支热一支也。
有诗为证:
女婿如何有异图?
总因财利令亲疏;
若非孝女关疼热,毕竟刘家有后无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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